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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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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小说钩沉》序

    小说者,班固以为“出于稗官”,“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是则稗官职志,将同古“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矣。顾其条最诸子,判列十家,复以为“可观者九”,而小说不与;所录十五家,今又散失。惟《大戴礼》引有青史氏之记,《庄子》举宋钘之言,孤文断句,更不能推见其旨。去古既远,流裔弥繁,然论者尚墨守故言,此其持萌芽以度柯叶乎!余少喜披览古说,或见讹敚,则取证类书,偶会逸文,辄亦写出。虽丛残多失次第,而涯略故在。大共语支言,史官末学,神鬼精物,数术波流;真人福地,神仙之中驷,幽验冥征,释氏之下乘。人间小书,致远恐泥,而洪笔晚起,此其权舆。况乃录自里巷,为国人所白心;出于造作,则思士之结想。心行曼衍,自生此品,其在文林,有如舜华,足以丽尔文明,点缀幽独,盖不第为广视听之具而止。然论者尚墨守故言。惜此旧籍,弥益零落,又虑后此闲暇者鲜,爰更比辑,并校定昔人集本,合得如干种,名曰《古小说钩沉》。归魂故书,即以自求说释,而为谈大道者言,乃曰:稗官职志,将同古“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矣。

    (发表于1912年2月《越社丛刊》第1集,署名周作人)

    谢沈《后汉书》序

    《隋志》:《后汉书》八十五卷,本一百二十二卷,晋祠部郎谢沈撰。《唐志》:一百二卷,又《汉书外传》十卷。《晋书·谢沈传》:沈字行思,会稽山阴人。郡命为主簿,功曹,察孝廉,太尉郄鉴辟,并不就。会稽内史何充引为参军,以母老去职。平西将军庾亮命为功曹,征北将军蔡谟牒为参军,皆不就。康帝即位,以太学博士征,以母忧去职。服阕,除尚书度支郎。何充庾冰并称沈有史才,迁著作郎,撰《晋书》三十余卷。会卒,年五十二。沈先著《后汉书》百卷及《毛诗》《汉书外传》,所著述及诗赋文论皆行于世,其才学在虞预之右。案《隋志》无《外传》者,或疑本在《后汉书》百二十二卷中,《唐志》乃复析出之,然据本传当为别书,今无遗文,不复可考;惟《后汉书》尚存十余条,辄缀辑为一卷。

    (写于1913年3月28日)

    《会稽郡故书杂集》序

    《会稽郡故书杂集》者,冣史传地记之逸文,编而成集,以存旧书大略也。会稽古称沃衍,珍宝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异,而远于京夏,厥美弗彰。吴谢承始传先贤,朱育又作《土地记》。载笔之士,相继有述。于是人物山川,咸有记录。其见于《隋书·经籍志》者,杂传篇有四部三十八卷,地理篇二部二卷。五代云扰,典籍湮灭。旧闻故事,殆鲜孑遗。后之作者,遂不能更理其绪。□□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絫为一帙。中经游涉,又闻明哲之论,以为夸饰乡土,非大雅所尚。谢承虞预且以是为讥于世。俯仰之间,遂辍其业。十年已后,归于会稽。禹勾践之遗迹故在。士女敖嬉,?睨而过,殆将无所眷念,曾何夸饰之云,而土风不加美。是故叙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其所造述虽多散亡,而逸文尚可考见一二。存而录之,或差胜于泯绝云尔。因复撰次写定,计有八种。诸书众说,时足参证本文,亦各最录,以资省览。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第以寡闻,不能博引。如有未备,览者详焉。太岁在阏逢摄提格九月既望,会稽□□□记。

    (发表于1914年12月《绍兴教育杂志》第2期,署名周作人)

    《吕超墓志铭》跋

    吕超墓志石,于民国六年出山阴兰上乡。余从陈君古遗得打本一枚,以漫患难读,久置箧中。明年,徐?孙先生至京师,又与一本,因得校写。其文仅存百十余字,国号年号俱泐,无可冯证。唯据郡名及岁名考之,疑是南齐永明中刻也。按随国,晋武帝分义阳立,宋齐为郡,隋为县。此云隋郡,当在隋前。南朝诸王分封于随者,惟宋齐有之。此云隋郡王国,则又当在梁陈以前。《通鉴目录》,宋文帝元嘉六年,齐武帝永明七年,并太岁在己巳。《宋书·文帝纪》,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广陵王诞改封随郡王。又《顺帝纪》,升明二年十二月,改封南阳王翙为随郡王,改随阳郡。其时皆在己巳后。《南齐书·武帝纪》,建元四年六月,进封枝江公子隆为随郡王。子隆本传云,永明三年为辅国将军,南琅琊彭城二郡太守,明年迁江州刺史,未拜,唐寓之贼平,迁为持节,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东中郎将,会稽太守。《祥瑞志》云:“永明五年,山阴县孔广家园柽树十二层,会稽太守随王子隆献之”,与传合。子隆尝守会稽,则其封国之中军,因官而居山阴,正事理所有。故此己巳者,当为永明七年,而五月廿五为卒日。□一年者,十一年。《通鉴目录》,永明十一年十月戊寅,十二月丁丑朔,则十一月为戊申朔,丙寅为十九日,其葬日也。和帝为皇子时,亦封随郡王,于时不合。唐开元十八年己巳,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朔,与志中之□一年冬十一月丙寅颇近,然官号郡名,无不格迕,若为迁窆,则年代相去又过远,殆亦非矣。永明中,为中军将军见于纪传者,南郡王长懋,王敬则,阴智伯,庐陵王子卿。此云刘□,泐其名,无可考。“□志风烈者云”以下无字。次为铭辞,有字可见者四行,其后余石尚小半。六朝志例,铭大抵不溢于志,或当记妻息名字,今亦俱泐。志书“随”为“隋”,罗泌云,随文帝恶随从辵改之。王伯厚亦讥帝不学。后之学者,或以为初无定制,或以为音同可通用,至征委蛇委随作证。今此石远在前,已如此作,知非随文所改。《隶释·张平子碑颂》,有“在珠咏隋,于璧称和”语。隋字收在刘球《隶韵》正无辵,则晋世已然。作随作隋作陏,止是省笔而已。东平本兖州所领郡,宋末没于魏,《南齐书·州郡志》言永明七年,因光禄大夫吕安国启立于北兖州。启有云“臣贱族桑梓,愿立此邦”,则安国与超盖同族矣。与石同出垅中者,尚有瓦罂铜竟各一枚。竟有铭云“郑氏作镜幽涷三商幽明镜”十一字,篆书,俱为谁何毁失。附识于此,使后有考焉。

    (发表于1918年6月25日《北京大学日刊》,

    题为《新出土吕超墓志铭考证》)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

    宋代行于民间的小说,与历来史家所著录者很不同,当时并非文辞,而为属于技艺的“说话”之一种。

    说话者,未详始于何时,但据故书,可以知道唐时则已有。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四《贬误》)云:

    “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任道昇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同声,云世人皆误。’”

    其详细虽难晓,但因此已足以推见数端:一小说为杂戏中之一种,二由于市人之口述,三在庆祝及斋会时用之。而郎瑛(《七修类稿》二十二)所谓“小说起宋仁宗,盖时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者,亦即由此分明证实,不过一种无稽之谈罢了。

    到宋朝,小说的情形乃始比较的可以知道详细。孟元老在南渡之后,追怀汴梁盛况,作《东京梦华录》,于“京瓦技艺”条下有当时说话的分目,为小说,合生,说诨话,说三分,说《五代史》等。而操此等职业者则称为“说话人”。

    高宗既定都临安,更历孝光两朝,汴梁式的文物渐已遍满都下,伎艺人也一律完备了。关于说话的记载,在故书中也更详尽,端平年间的著作有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元初的著作有吴自牧《梦粱录》及周密《武林旧事》,都更详细的有说话的分科:

    但周密所记者又小异,为演史,说经诨经,小说,说诨话;而无合生。唐中宗时,武平一上书言“比来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新唐书》一百十九)则合生实始于唐,且用诨词戏谑,或者也就是说诨话;惟至宋当又稍有迁变,今未详。起今随今之“今”,《都城纪胜》作“令”,明抄本《说郛》中之《古杭梦游录》又作起令随合,何者为是,亦未详。

    据耐得翁及吴自牧说,是说话之一科的小说,又因内容之不同而分为三子目:

    1.银字儿 所说者为烟粉(烟花粉黛),灵怪(神仙鬼怪),传奇(离合悲欢)等。

    2.说公案 所说者为朴刀赶棒(拳勇),发迹变态(遇合)之事。

    3.说铁骑儿 所说者为士马金鼓(战争)之事。

    惟有小说,是说话中最难的一科,所以说话人“最畏小说,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都城纪胜》云;《梦粱录》同,惟“提破”作“捏合”。)非同讲史,易于铺张;而且又须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的口辩。然而在临安也不乏讲小说的高手,吴自牧所记有谭淡子等六人,周密所记有蔡和等五十二人,其中也有女流,如陈郎娘枣儿,史蕙英。

    临安的文士佛徒多有集会;瓦舍的技艺人也多有,其主意大约是在于磨炼技术的。小说专家所立的社会,名曰雄辩社。(《武林旧事》三)

    元人杂剧虽然早经销歇,但尚有流传的曲本,来示人以大概的情形。宋人的小说也一样,也幸而借了“话本”偶有留遗,使现在还可以约略想见当时瓦舍中说话的模样。

    其话本曰《京本通俗小说》,全书不知凡几卷,现在所见的只有残本,经江阴缪氏影刻,是卷十至十六的七卷,先曾单行,后来就收在《烟画东堂小品》之内了。还有一卷是叙金海陵王的秽行的,或者因为文笔过于碍眼了罢,缪氏没有刻,然而仍有郋园的改换名目的排印本;郋园是长沙叶德辉的园名。

    刻本七卷中所收小说的篇目以及故事发生的年代如下列:

    卷十 碾玉观音 “绍兴年间。”

    十一 菩萨蛮 “大宋高宗绍兴年间。”

    十二 西山一窟鬼 “ 绍兴十年间。”

    十三 志诚张主管 无 年代,但云东京汴州开封事。

    十四 拗相公 “先朝。”

    十五 错斩崔宁 “高宗时。”

    十六 冯玉梅团圆 “建炎四年。”

    每题俱是一全篇,自为起讫,并不相联贯。钱曾《也是园书目》(十)著录的“宋人词话”十六种中,有《错斩崔宁》与《冯玉梅团圆》两种,可知旧刻又有单篇本,而《通俗小说》即是若干单篇本的结集,并非一手所成。至于所说故事发生的时代,则多在南宋之初;北宋已少,何况汉唐。又可知小说取材,须在近时;因为演说古事,范围即属讲史,虽说小说家亦复“谈论古今,如水之流”,但其谈古当是引证及装点,而非小说的本文。如《拗相公》开首虽说王莽,但主意却只在引出王安石,即其例。

    七篇中开首即入正文者只有《菩萨蛮》;其余六篇则当讲说之前,俱先引诗词或别的事实,就是“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本书十五)“头回”当即冒头的一回之意,“得胜”是吉语,瓦舍为军民所聚,自然也不免以利市语说之,未必因为进御才如此。

    “得胜头回”略有定法,可说者凡四:

    1.以略相关涉的诗词引起本文。如卷十用《春词》十一首引起延安郡王游春;卷十二用士人沈文述的词逐句解释,引起遇鬼的士人皆是。

    2.以相类之事引起本文。如卷十四以王莽引起王安石是。

    3.以较逊之事引起本文。如卷十五以魏生因戏言落职,引起刘贵因戏言遇大祸;卷十六以“交互姻缘”转入“双镜重圆”而“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皆是。

    4.以相反之事引起本文。如卷十三以王处厚照镜见白发的词有知足之意,引起不伏老的张士廉以晚年娶妻破家是。

    而这四种定法,也就牢笼了后来的许多拟作了。

    在日本还传有中国旧刻的《大唐三藏取经记》三卷,共十七章,章必有诗;别一小本则题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也是园书目》将《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归入“宋人词话”门,或者此类话本,有时亦称词话:就是小说的别名。《通俗小说》每篇引用诗词之多,实远过于讲史(《五代史平话》,《三国志传》,《水浒传》等),开篇引首,中间铺叙与证明,临末断结咏叹,无不征引诗词,似乎此举也就是小说的一样必要条件。引诗为证,在中国本是起源很古的,汉韩婴的《诗外传》,刘向的《列女传》,皆早经引《诗》以证杂说及故事,但未必与宋小说直接相关;只是“借古语以为重”的精神,则虽说汉之与宋,学士之与市人,时候学问,皆极相违,而实有一致的处所。唐人小说中也多半有诗,即使妖魔鬼怪,也每能互相酬和,或者做几句即兴诗,此等风雅举动,则与宋市人小说不无关涉,但因为宋小说多是市井间事,人物少有物魅及诗人,于是自不得不由吟咏而变为引证,使事状虽殊,而诗气不脱;吴自牧记讲史高手,为“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梦粱录》二十)即可移来解释小说之所以多用诗词的缘故的。

    由上文推断,则宋市人小说的必要条件大约有三:

    1.须讲近世事;

    2.什九须有“得胜头回”;

    3.须引证诗词。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的话本,除《京本通俗小说》之外,今尚未见有第二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极拙的拟话本,并且应属于讲史。《大宋宣和遗事》钱曾虽列入“宋人词话”中,而其实也是拟作的讲史,惟因其系钞撮十种书籍而成,所以也许含有小说分子在内。

    然而在《通俗小说》未经翻刻以前,宋代的市人小说也未尝断绝;他间或改了名目,夹杂着后人拟作而流传。那些拟作,则大抵出于明朝人,似宋人话本当时留存尚多,所以拟作的精神形式虽然也有变更,而大体仍然无异。

    以下是所知道的几部书:

    1.《喻世明言》。未见。

    2.《警世通言》。未见。王士禛云,“《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香祖笔记》十)《拗相公》见《通俗小说》卷十四,是《通言》必含有宋市人小说。

    3.《醒世恒言》。四十卷,共三十九事;不题作者姓名。前有天启丁卯(1627)陇西可一居士序云,“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所以继《明言》《通言》而作也。……”因知三言之内,最后出的是《恒言》。所说者汉二事,隋三事,唐八事,宋十一事,明十五事。其中隋唐故事,多采自唐人小说,故唐人小说在元既已侵入杂剧及传奇,至明又侵入了话本;然而悬想古事,不易了然,所以逊于叙述明朝故事的十余篇远甚了。宋事有三篇像拟作,七篇(《卖油郎独占花魁》,《灌园叟晚逢仙女》,《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吴衙内邻舟赴约》,《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疑出自宋人话本,而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则即是《通俗小说》卷十五的《错斩崔宁》。

    松禅老人序《今古奇观》云,“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来。……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是纂三言与补《平妖》者为一人。明本《三遂平妖传》有张无咎序,云“兹刻回数倍前,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而首叶则题“冯犹龙先生增定”。可知三言亦冯犹龙作,而龙子犹乃其游戏笔墨时的隐名。

    冯犹龙名梦龙,长洲人(《曲品》作吴县人),由贡生拔授寿宁知县,有《七乐斋稿》;然而朱彝尊以为“善为启颜之辞,时入打油之调,不得为诗家”。(《明诗综》七十一)盖冯犹龙所擅长的是词曲,既作《双雄记传奇》,又刻《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多取时人名曲,再加删订,颇为当时所称;而其中的《万事足》,《风流梦》,《新灌园》是自作。他又极有意于稗说,所以在小说则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讲史则增补《三遂平妖传》。

    4.《拍案惊奇》。三十六卷;每卷一事,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前有即空观主人序云,“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著良规,复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则仿佛此书也是冯犹龙作。然而叙述平板,引证贫辛,“头回”与正文“捏合”不灵,有时如两大段;冯犹龙是“文苑之滑稽”,似乎不至于此。同时的松禅老人也不信,故其序《今古奇观》,于叙墨憨斋编纂三言之下,则云“即空观主人壶矢代兴,爰有《拍案惊奇》之刻,颇费搜获,足供谈麈”了。

    5.《今古奇观》。四十卷;每卷一事。这是一部选本,有姑苏松禅老人序,云是抱瓮老人由《喻世》《醒世》《警世》三言及《拍案惊奇》中选刻而成。所选的出于《醒世恒言》者十一篇(第一,二,七,八,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回),疑为宋人旧话本之《卖油郎》,《灌园叟》,《乔太守》在内;而《十五贯》落了选。出于《拍案惊奇》者七篇(第九,十,十八,二十九,三十七,三十九,四十回)。其余二十二篇,当然是出于《喻世明言》及《警世通言》的了,所以现在借了易得的《今古奇观》,还可以推见那希觏的《明言》《通言》的大概。其中还有比汉更古的故事,如俞伯牙,庄子休及羊角哀皆是。但所选并不定佳,大约因为两篇的题目须字字相对,所以去取之间,也就很受了束缚了。

    6.《今古奇闻》。二十二卷;每卷一事。前署东璧山房主人编次,也不知是何人。书中提及“发逆”,则当是清咸丰或同治初年的著作。日本有翻刻,王寅(字冶梅)到日本去卖画,又翻回中国来,有光绪十七年序,现在印行的都出于此本。这也是一部选集,其中取《醒世恒言》者四篇(卷一,二,六,十八),《十五贯》也在内,可惜删落了“得胜头回”;取《西湖佳话》者一篇(卷十);余未详,篇末多有自怡轩主人评语,大约是别一种小说的话本,然而笔墨拙涩,尚且及不到《拍案惊奇》。

    7.《续今古奇观》。三十卷;每卷一回。无编者名,亦无印行年月,然大约当在同治末或光绪初。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严禁淫词小说,《拍案惊奇》也在内,想来其时市上遂难得,于是《拍案惊奇》即小加删改,化为《续今古奇观》而出,依然流行世间。但除去了《今古奇观》所已采的七篇,而加上《今古奇闻》中的一篇(《康友仁轻财重义得科名》),改立题目,以足三十卷的整数。

    此外,明人拟作的小说也还有,如杭人周楫的《西湖二集》三十四卷,东鲁古狂生的《醉醒石》十五卷皆是。但都与几经选刻,辗转流传的本子无关,故不复论。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

    (发表于1923年12月1日《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

    “文艺评论”栏,收入《坟》)

    《嵇康集》序

    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在梁有十五卷,《录》一卷。至随佚二卷。唐世复出,而失其《录》。宋以来,乃仅存十卷。郑樵《通志》所载卷数,与唐不异者,盖转录旧记,非由目见。王楙已尝辨之矣。至于椠刻,宋元者未尝闻,明则有嘉靖乙酉黄省曾本,汪士贤《二十一名家集》本,皆十卷。在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者,合为一卷,张燮所刻者又改为六卷,盖皆从黄本出,而略正其误,并增逸文。张燮本更变乱次第,弥失其旧。惟程荣刻十卷本,较多异文,所据似别一本,然大略仍与他本不甚远。清诸家藏书簿所记,又有明吴宽丛书堂钞本,谓源出宋椠,又经匏庵手校,故虽移录,校文者亦为珍秘。予幸其书今在京师图书馆,乃亟写得之,更取黄本雠对,知二本根源实同,而互有讹夺。惟此所阙失,得由彼书补正,兼具二长,乃成较胜。旧校亦不知是否真出匏庵手?要之盖不止一人。先为墨校,增删最多,且常灭尽原文,至不可辨;所据又仅刻本,并取彼之讹夺,以改旧钞。后又有朱校二次,亦据刻本,凡先所幸免之字,辄复涂改,使悉从同。盖经朱墨三校,而旧钞之长,且泯绝矣。今此校定,则排摈旧校,力存原文。其为浓墨所灭,不得已而从改本者,则曰:字从旧校,以著可疑。义得两通,而旧校辄改从刻本者,则曰:各本作某,以存其异。既以黄省曾,汪士贤,程荣,张溥,张燮五家刻本比勘讫,复取《三国志》注,《晋书》,《世说新语》注,《野客丛书》,胡克家翻宋尤袤本《文选》李善注,及所著《考异》,宋本《文选》六臣注,相传唐钞《文选集注》残本,《乐府诗集》,《古诗纪》,及陈禹谟刻本《北堂书钞》,胡缵宗本《艺文类聚》,锡山安国刻本《初学记》,鲍崇城刻本《太平御览》等所引,著其同异。姚莹所编《乾坤正气集》中,亦有中散文九卷,无所正定,亦不复道。而严可均《全三国文》,孙星衍《续古文苑》所收,则间有勘正之字,因并录存,以备省览。若其集作如此,而刻本已改者,如“”为“愆”,“寤”为“悟”;或刻本较此为长,如“遊”为“游”,“泰”为“太”,“慾”为“欲”,“樽”为“尊”,“殉”为“徇”,“饬”为“饰”,“閑”为“閒”,“蹔”为“暫”,“脩”为“修”,“壹”为“一”,“途”为“塗”,“返”为“反”,“捨”为“舍”,“弦”为“”;或此较刻本为长,如“饑”为“飢”,“陵”为“淩”,“熟”为“孰”,“玩”为“翫”,“災”为“灾”;或虽异文而俱得通,如“迺”与“乃”,“”与“吝”,“强”与“彊”,“于”与“於”,“无”“毋”与“無”,其数甚众,皆不复著,以省烦累。又审旧钞原亦不足十卷,其第一卷有阙叶,第二卷佚前,有人以《琴赋》足之。第三卷佚后,有人以《养生论》足之。第九卷当为《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下,而全佚,则分第六卷中之《自然好学论》等二篇为第七卷,改第七,第八两卷为八,九两卷,以为完书。黄,汪,程三家刻本皆如此,今亦不改。盖较王楙所见之缮写十卷本,卷数无异,而实佚其一卷及两半卷矣。原又有目录在前,然是校后续加,与黄本者相似。今据本文,别造一卷代之,并作《逸文考》,《著录考》各一卷附于末。恨学识荒陋,疏失盖多,亦第欲存留旧文,得稍流布焉尔。

    中华民国十有三年六月十一日会稽 序。

    (发表于1938年4月23日《华美周报》第1卷第1期,印入《嵇康集》)

    《俟堂专文杂集》题记

    曩尝欲著《越中专录》,颇锐意搜集乡邦专甓及拓本,而资力薄劣,俱不易致,以十余年之勤,所得仅古专二十余及朾本少许而已。迁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逭遁,止携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盗窟中。日月除矣,意兴亦尽,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为永念哉!甲子八月廿三日,宴之敖者手记。

    (写于1924年9月21日)

    《小说旧闻钞》序言

    昔尝治理小说,于其史实,有所钩稽。时蒋氏瑞藻《小说考证》已版行,取以检寻,颇获稗助;独惜其并收传奇,未曾理析,校以原本,字句又时有异同。于是凡值涉猎故记,偶得旧闻,足为参证者,辄复别行移写。历时既久,所积渐多;而二年已前又复废置,纸札丛杂,委之蟫尘。其所以不即焚弃者,盖缘事虽猥琐,究尝用心,取舍两穷,有如鸡肋焉尔。今年之春,有所枨触,更发旧稿,杂陈案头。一二小友以为此虽不足以饷名家,或尚非无稗于初学,助之编定,斐然成章,遂亦印行,即为此本。自愧读书不多,疏陋殊甚,空灾楮墨,贻痛评坛。然皆摭自本书,未尝转贩;而通卷俱论小说,如《小浮梅闲话》,《小说丛考》,《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辨》等,则以本为专著,无烦披拣,冀省篇幅,亦不复采也。凡所录载,本拟力汰复重,以便观览,然有破格,可得而言:在《水浒传》,《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下有复重者,著俗说流传之迹也;在《西游记》下有复重者,揭此书不著录于地志之渐也;在《源流篇》中有复重者,明札记肊说稗贩之多也。无稽甚者,亦在所删,而独留《消夏闲记》《扬州梦》各一则,则以见悠谬之谈,故书中盖常有,且复至于此耳。翻检之书,别为目录附于末;然亦有未尝通观全部者,如王圻《续文献通考》,实仅阅其《经籍考》而已。

    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八月一日,校讫记。鲁迅。

    (印入《小说旧闻钞》)

    汉文学史纲要

    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

    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寖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时属草昧,庶民朴淳,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只畏以颂祝,踊跃吟叹,时越侪辈,为众所赏,默识不忘,口耳相传,或逮后世。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试察今之蛮民,虽状极狉獉,未有衣服宫室文字,而颂神抒情之什,降灵召鬼之人,大抵有焉。吕不韦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郑玄则谓“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诗谱序》)虽荒古无文,并难征信,而证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间之心理,固当以吕氏所言,为较近于事理者矣。

    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之法,今不能知;书契者,相传“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下系辞》)“神农氏复重之为六十四爻。”(司马贞《补史记》)颇似为文字所由始。其文今具存于《易》,积画成象,短长错综,变易有穷,与后之文字不相系属。故许慎复以为“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说文解字序》)。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

    许慎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了,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说文解字序》)指事象形会意为形体之事,形声假借为声音之事,转注者,训诂之事也。虞夏书契,今不可见,岣嵝禹书,伪造不足论,商周以来,则刻于骨甲金石者多有,下及秦汉,文字弥繁,而摄以六事,大抵弭合。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连属文字,亦谓之文。而其兴盛,盖亦由巫史乎。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与《书》,间能得其仿佛。至于上古实状,则荒漠不可考,君长之名,且难审知,世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者,列三才开始之序,继以有巢燧人伏羲神农者,明人群进化之程,殆皆后人所命,非真号矣。降及轩辕,遂多传说,逮于虞夏,乃有箸于简策之文传于今。

    巫史非诗人,其职虽止于传事,然厥初亦凭口耳,虑有愆误,则练句协音,以便记诵。文字既作,固无愆误之虞矣,而简策繁重,书削为劳,故复当俭约其文,以省物力,或因旧习,仍作韵言。今所传有黄帝《道言》(见《吕氏春秋》),《金人铭》(《说苑》),颛顼《丹书》(《大戴礼记》),帝喾《政语》(《贾谊新书》),虽并出秦汉人书,不足凭信,而大抵协其音,偶其词,使读者易于上口,则殆犹古之道也。

    由前言更推度之,则初始之文,殆本与语言稍异,当有藻韵,以便传诵,“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区以别矣。然汉时已并称凡箸于竹帛者为文章(《汉书·艺文志》);后或更拓其封域,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梁之刘勰,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稍隘之义,则《易》有曰,“物相杂,故曰文。”《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可知凡所谓文,必相错综,错而不乱,亦近丽尔之象。至刘熙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释名》)。则确然以文章之事,当具辞义,且有华饰,如文绣矣。《说文》又有彣字,云:“戫也”;“戫,彣彰也”。盖即此义。然后来不用,但书文章,今通称文学。

    刘勰虽于《原道》一篇,以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而晋宋以来,文笔之辨又甚峻。其《总术篇》即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萧绎所诠,尤为昭晰,曰:“今之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曰,“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脤吻遒会,精灵荡摇。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金楼子·立言篇》)盖其时文章界域,极可弛张,纵之则包举万汇之形声;严之则排摈简质之叙记,必有藻韵,善移人情,始得称文。其不然者,概谓之笔。

    辞笔或诗笔对举,唐世犹然,逮及宋元,此义遂晦,于是散体之笔,并称曰文,且谓其用,所以载道,提挈经训,诛锄美辞,讲章告示,高张文苑矣。清阮元作《文言说》,其子福又作《文笔对》,复昭古谊,而其说亦不行。

    第二篇 书与诗

    《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已莫知其书为何等。假使五帝书诚为五典,则今惟《尧典》在《尚书》中。“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王充《论衡·须颂篇》)或曰:“言此上代以来之书。”(孔颖达《尚书正义》)纬书谓“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去三千一百二十篇”。(《尚书璇玑钤》)乃汉人侈大之言,不可信。《尚书》盖本百篇:《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周书》各四十篇。今本有序,相传孔子所为,言其作意(《汉书·艺文志》),然亦难信,以其文不类也。秦燔烧经籍,济南伏生抱书藏山中,又失之。汉兴,景帝使晁错往从口授,而伏生旋老死,仅得自《尧典》至《秦誓》二十八篇;故汉人尝以拟二十八宿。

    《书》之体例有六:曰典,曰谟,曰训,曰诰,曰誓,曰命,是称六体。然其中有《禹贡》,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其文质朴,亦诘屈难读,距以藻韵为饰,俾便颂习,便行远之时,盖已远矣。晋卫宏则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故难解之处多有,今即略录《尧典》中语,以见大凡: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扬雄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法言·问神》)虞夏禅让,独饶治绩,敷扬休烈,故深大矣;周多征伐,上下相戒,事危而言切,则峻肃而不阿借;惟商书时有哀激之音,若缘厓而失其援,以为夷旷,所未详也。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与伏生所诵相合,因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会巫蛊事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隋书·经籍志》)。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缘其写以汉隶,遂反称今文。

    孔氏所传,既以值巫蛊不行,遂有张霸之徒,伪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称古文书,而辞义芜鄙,不足取信于世。若今本孔传《古文尚书》,则为晋豫章梅赜所奏上,独失《舜典》;至隋购募,乃得其篇,唐孔颖达疏之,遂大行于世。宋吴棫始以为疑;朱熹更比较其词,以为“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却似晋宋间文章”,并书序亦恐非安国作也。明梅鷟作《尚书考异》,尤力发其复,谓“《尚书》惟今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尽后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云。

    诗歌之起,虽当早于记事,然葛天《八阕》,黄帝乐词,仅存其名。《家语》谓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又载其《卿云歌》云:“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辞仅达意,颇有古风,而汉魏始传,殆亦后人拟作。其可征信者,乃在《尚书·皋陶谟》,(伪孔传《尚书》分之为《益稷》)曰:

    “……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帝庸作歌曰: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曰,俞,往,钦哉!”

    以体式言,至为单简,去其助字,实止三言,与后之“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式;又虽亦偶字履韵,而朴陋无华,殊无以胜于记事。然此特君臣相勖,冀各慎其法宪,敬其职事而已,长言咏叹,故命曰歌,固非诗人之作也。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熹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

    《书》有六体,《诗》则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雎》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汉时,说诗者众,鲁有申培,齐有辕固,燕有韩婴,皆尝列于学官,而其书今并亡。存者独有赵人毛苌诗传,其学自谓传自子夏;河间献王尤好之。其诗每篇皆有序,郑玄以为首篇大序即子夏作,后之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也。而韩愈则云,“子夏不序诗。”朱熹解诗,亦但信诗不信序。然据范晔说,则实后汉卫宏之所为尔。

    毛氏《诗序》既不可信,三家《诗》又失传,作诗本义,遂难通晓。而《诗》之篇目次第,又不甚以时代为先后,故后来异说滋多。明何楷作《毛诗世本古义》,乃以诗编年,谓上起于夏少康时(《公刘》,《七月》等)而讫于周敬王之世,(《下泉》)虽与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合,然亦非必其本义矣。要之《商颂》五篇,事迹分明,词亦诘屈,与《尚书》近似,用以上续舜皋陶之歌,或非诬欤?今录其《玄鸟》一篇;《毛诗》序曰:祀高宗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如《小雅·采薇》,言征人远戍,虽劳而不敢息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盖所谓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矣。然亦有甚激切者,如《大雅·瞻卬》: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麕》)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风·溱洧》)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

    《诗》之次第,首《国风》,次《雅》,次《颂》。《国风》次第,则始周召二南,次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而终以豳。其序列先后,宋人多以为即孔子微旨所寓,然古诗流传来久,篇次未必一如其故,今亦无以定之。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邶鄘卫曹齐魏唐在河北,豳秦则在泾渭之滨,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其民厚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本集《声无哀乐论》)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参考书:

    《尚书正义》(唐孔颖达) 《毛诗正义》(同上)

    《经义考》(清朱彝尊)卷七二至七六 卷九八至一百

    《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二至四章

    《诗经研究》(谢无量)

    第三篇 老 庄

    周室寖衰,风人辍采;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志士欲救世弊,则穷竭神虑,举其知闻。而诸侯又方并争,厚招游学之士;或将取合世主,起行其言,乃复力斥异家,以自所执持者为要道,骋辩腾说,著作云起矣。然当时足称“显学”者,实止三家,曰道,曰儒,曰墨。

    道家书据《汉书·艺文志》所录有《伊尹》,《太公》,《辛甲》等,今皆不传;《鬻子》《筦子》亦后人作,故存于今者莫先于《老子》。老子名耳,字聃,姓李氏,楚人,盖生于周灵王初(约西历纪元前五七〇),尝为守藏室之史,见周之衰,遂去,至关,为关令尹喜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也。今书又离为八十一章,亦后人妄分,本文实惟杂述思想,颇无条贯;时亦对字协韵,以便记诵,与秦汉人所传之黄帝《金人铭》,颛顼《丹书》等(见第一篇)同: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老子尝为周室守书,博见文典,又阅世变,所识甚多,班固谓“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者盖以此。然老子之言亦不纯一,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无为者,以欲“无不为”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儒墨二家起老氏之后,而各欲尽人力以救世乱。孔子以周灵王二十一年(前五五一)生于鲁昌平乡陬邑,年三十余,尝问礼于老聃,然祖述尧舜,欲以治世弊,道不行,则定《诗》《书》,订《礼》《乐》,序《易》,作《春秋》。既卒(敬王四十一年————前四七九),门人又相与辑其言行而论篹之,谓之《论语》。墨子亦鲁人,名翟,盖后于孔子百三四十年(约威烈王一至十年生),而尚夏道,兼爱尚同,非古之礼乐,亦非儒,有书七十一篇,今存者作十五卷。然儒者崇实,墨家尚质,故《论语》《墨子》,其文辞皆略无华饰,取足达意而已。时又有杨朱,主“为我”,殆未尝著书,而其说亦盛行于战国之世。孟子名轲(前三七二生,二八九卒)者,邹人,受学于子思,亦崇唐虞,说仁义,于杨墨则辞而辟之,著书七篇曰《孟子》。生当周季,渐有繁辞,而叙述则时特精妙,如墦间乞食一段,宋吴氏(《林下偶谈》)极推称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列子》《鹖冠子》书晚出,皆后人伪作;今存者有《庄子》。庄子名周,宋之蒙人,盖稍后于孟子,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然《外篇》《杂篇》疑亦后人所加。于此略录《内篇》之文,以见大概: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要疾偏死,䲡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第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第六)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与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第七)

    末有《天下》一篇(胡适谓非庄周作),则历评“天下之治方术者”,最推关尹老子,以为“古之博大真人”,而自述其文与意云: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察周季之思潮,略有四派。一邹鲁派,皆诵法先王,标榜仁义,以备世之急,儒有孔孟,墨有墨翟,二陈宋派,老子生于苦县,本陈地也,言清净之治,迨庄周生于宋,则且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自无为而入于虚无。三曰郑卫派,郑有邓析申不害,卫有公孙鞅,赵有慎到公孙龙,韩有韩非,皆言名法。四曰燕齐派,则多作空疏迂怪之谈,齐之驺衍,驺奭,田骈,接子等,皆其卓者,亦秦汉方士所从出也。

    参考书:

    《老子》(晋王弼注)

    《庄子》(晋郭象注)

    《史记》(《孔子世家》,《孟》《老庄列传》等)

    《汉书》(《艺文志》)

    《子略》(宋高似孙)

    《中国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第六章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卷二第七章

    《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上卷

    第四篇 屈原及宋玉

    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名平,楚同姓也,事怀王为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令原草宪令,上官大夫欲夺其稿,不得,谗之于王,王怒而疏屈原。原彷徨山泽,见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抒愤懑,曰《天问》。辞句大率四言;以所图故事,今多失传,故往往难得其解: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日,乌焉解羽?……”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何固?惊女采薇鹿何祐?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后盖又召还,尝欲联齐拒秦,不见用。怀王与秦婚,子兰劝王入秦,屈原止之,不听,卒为秦所留。长子顷襄王立,子兰为令尹,亦谗屈原,王怒而迁之。原在湘沅之间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作《离骚》,终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时盖顷襄王十四五年(前二八五或六)也。

    《离骚》者,司马迁以为“离忧”,班固以为“遭忧”,王逸释以离别之愁思,扬雄则解为“牢骚”,故作《反离骚》,又作《畔牢愁》矣。其辞述己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妷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其文几二千言,中有云: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消遥以相羊。……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眷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今所传《楚辞》中有《九章》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渔父》,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皆是也。

    《离骚》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极广远,评骘之语,遂亦纷繁,扬之者谓可与日月争光,抑之者且不许与狂狷比迹,盖一则达观于文章,一乃局蹐于诗教,故其裁决,区以别矣。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刘勰取其言辞,校之经典,谓有异有同,固雅颂之博徒,实战国之风雅,“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文心雕龙》《辨骚》)可谓知言者已。

    形式文采之所以异者,由二因缘,曰时与地。古者交接邻国,揖让之际,盖必诵诗,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周室既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游说之风寖盛,纵横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如屈原同时有苏秦者,其说赵司寇李兑也,曰:“雒阳乘轩里苏秦,家贫亲老,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赢幐担囊,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日百而舍,造外阙,愿造于前,口道天下之事。”(《赵策》一)自叙其来,华饰至此,则辩说之际,可以推知。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朴质之体式所能载矣。况《离骚》产地,与诗不同,彼有河渭,此则沅湘,彼惟朴樕,此则兰茝;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乐神,盛造歌辞,用于祀祭。《楚辞》中有《九歌》,谓“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而绮靡杳渺,与原他文颇不同,虽曰“为作”,固当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词人,句不拘于四言,圣不限于尧舜,盖荆楚之常习,其所由来者远矣。今略录其《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慌惚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以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消遥兮容与。”

    同时有儒者赵人荀况(约前三一五至二三〇),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已而被谗适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亦作赋,《汉书》云十篇,今有五篇在《荀子》中,曰《礼》,曰《知》,曰《云》,曰《蚕》,曰《箴》,臣以隐语设问,而王以隐语解之,文亦朴质,概为四言,与楚声不类。又有佹诗,实亦赋,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遗春申君者,则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终亦生牢愁之思乎?

    “天下不治,请陈佹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殒坠,旦暮晦盲。……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圣人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般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维其同!”

    稍后,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为屈原弟子;事怀王之子襄王,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如: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又有《招魂》一篇,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欲召魂魄,来归修门。司马迁以为屈原作,然辞气殊不类。其文华靡,长于敷陈,言险难则天地间皆不可居,述逸乐则饮食声色必极其致,后人作赋,颇学其夸。句末俱用“些”字,亦为创格,宋沈存中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粱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鼈炮羔,有柘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锺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其称为赋者则九篇,(《文选》四篇;《古文苑》六篇,然《舞赋》实傅毅作)大率言玉与唐勒景差同侍楚王,即事兴情,因而成赋,然文辞繁缛填委,时涉神仙,与玉之《九辩》《招魂》及当时情景颇违异,疑亦犹屈原之《卜居》《渔父》,皆后人依托为之。又有《对楚王问》(见《文选》及《说苑》[1]),自辩所以不见誉于士民众庶之故,先征歌曲,次引鲸凤,以明俗士之不能知圣人。其辞甚繁,殆如游说之士所谈辩,或亦依托也。然与赋当并出汉初。刘勰谓赋萌于《骚》,荀卿宋玉,乃锡专名,与诗划境,蔚成大国;又谓“宋玉含才,始造对问”,于是枚乘《七发》,扬雄《连珠》,抒愤之文,郁然盛起。然则骚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泽,而特由其时游说之风而恢宏,因荆楚之俗而奇伟;赋与对问,又其长流之漫于后代者也。

    唐勒景差之文,今所传尤少。《楚辞》中有《大招》,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审其文辞,谓差为近。

    参考书:

    《楚辞集注》(宋朱熹)

    《荀子》卷十八

    《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

    《文心雕龙讲疏》(范文澜)卷一《辨骚》,卷二《诠赋》,卷三《杂文》。

    《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卷一《骚赋之生成》

    《楚辞新论》(谢无量)

    《楚辞概论》(游国恩)

    第五篇 李 斯

    秦始皇帝即位之初,相国吕不韦以列国常下士喜宾客,且多辩士,如荀况之徒,著书布天下,乃亦厚养士,使人人著其所知,集以为书,凡二十余万言,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始皇既壮,绌不韦;又渐并兼列国,虽亦召文学,置博士,而终则焚烧《诗》《书》,杀诸生甚众,重任丞相李斯,以法术为治。

    李斯,楚上蔡人,少与韩非俱从荀况学帝王之术,成而入秦,为吕不韦舍人,说始皇,拜为长史,渐进至左丞相,二世二年(前二〇八)宦者赵高诬以谋反,杀之,具五刑,夷三族。斯虽出荀卿之门,而不师儒者之道,治尚严急,然于文字,则有殊勋,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立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画一书体,作《仓颉》七章,与古文颇不同,后称秦篆;又始造隶书,盖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简易,施之于徒隶也。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如上书《谏逐客》云:

    “……必秦国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缻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二十八年,始皇始东巡郡县,群臣乃相与诵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辞亦李斯所为,今尚有流传,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如《泰山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饰。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天下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三十六年,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案问不服,尽诛石旁居人。始皇终不乐,乃使博士作《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其诗盖后世游仙诗之祖,然不传。《汉书·艺文志》著秦时杂赋九篇;《礼乐志》云周有《房中乐》,至秦名曰《寿人》,今亦俱佚。故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参考书:

    《史记》卷六《秦始皇帝本纪》;卷八十五《吕不韦》,八十七《李斯列传》。

    《全秦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第二编第八章

    第六篇 汉宫之楚声

    秦既焚烧诗书,坑诸生于咸阳,儒者乃往往伏匿民间,或则委身于敌以舒愤怨。故陈涉起匹夫,旬月王楚,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归之;孔甲则为涉博士,与俱败死。汉兴,高祖亦不乐儒术,其佐又多刀笔之吏,惟郦食其,陆贾,叔孙通文雅,有博士余风。然其厕足汉廷,亦非尽因文术,陆贾虽称说诗书,顾特以辩才见赏,郦生固自命儒者,而高祖实以说客视之;至叔孙通,则正以曲学阿世取容,非重其能定朝仪,知典礼也。即位之后,过鲁,虽曾以中牢祀孔子,盖亦英雄欺人,将借此收揽人心,俾知一反秦之所为而已。高祖崩,儒者亦不见用,《汉书·儒林传》云:“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故在文章,则楚汉之际,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刘邦以一亭长登帝位,其风遂亦被宫掖。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项籍困于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声也。高祖既定天下,因征黥布过沛,置酒沛宫,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自击筑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亦楚声也。且发沛中儿百二十人教之歌,群儿皆和习之。其后欲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因而废太子,不果,戚夫人泣涕,亦令作楚舞,而自为楚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房中乐》始于周,以乐祖先。汉初,高帝姬唐山夫人作乐词,以从帝所好,亦楚声。至孝惠二年(前一九三)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安世乐》,凡十六章,今录其二:

    “丰草葽,女罗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

    “都荔遂芳,窅窊桂华。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随世,我署文章。”

    又以沛宫为原庙,令歌儿吹习高帝《大风》之歌,遂用百二十人为常员。文景相嗣,礼官肄之。楚声之在汉宫,其见重如此,故后来帝王仓卒言志,概用其声,而武帝词华,实为独绝。当其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忻然中流,与群臣醼饮,自作《秋风辞》,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降及少帝,将为董卓所酖,与妻唐姬别,悲歌云:“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唐姬歌曰:“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中心哀!”虽临危抒愤,词意浅露,而其体式,亦皆楚歌也。

    参考书:

    《汉书》(《帝纪》,《礼乐志》)

    《全汉诗》(丁福保辑)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第三编第一章

    第七篇 贾谊与晁错

    汉初善言治道,亦擅文章者,先有陆贾佐高祖,每称说《诗》《书》;高帝命著书言秦所以失天下及古今成败,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名其书曰《新语》;今存。文帝时则有颖川贾山,尝借秦为喻,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其后每上书,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不见用。所言今多亡失,惟《至言》见于《汉书》本传。

    贾谊,雒阳人,尝从秦博士张苍受《春秋左氏传》。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廷尉吴公荐于文帝,召为博士,时年二十余,而善于答诏令,诸生莫能及。文帝悦之,一岁中超迁至大中大夫,且拟以任公卿。绛灌冯敬等毁之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帝亦疏之,不用其议;后以谊为长沙王太傅。谊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吊屈原,亦以自谕也: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葺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汙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三年,有鸮飞入谊舍,止于坐隅。长沙卑湿,谊自惧不寿,因作《服赋》以自广,服者,楚人之谓鸮也。大意谓祸福纠缠,吉凶同域,生不足悦,死不足患,纵躯委命,乃与道俱,见服细故,无足疑虑。其外死生,顺造化之旨,盖得之于庄生。岁余,文帝征谊,问鬼神之本,自叹为不能及。顷之,拜为帝少子梁怀王太傅。时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为列侯,谊上疏以谏;又以诸侯王僭拟,地或连数郡,非古之制,乃屡上书陈政事,请稍削之。其治安之策,洋洋至六千言,以为天下“事势,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因历指其失,颇切事情,然不见听。居数年,怀王堕马死,无后;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年三十三(前二〇〇至一六八)。

    晁错,颍川人,少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所,文帝时以文学为太常掌故,被遣从济南伏生受《尚书》,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拜太子家令。又以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举贤良文学,对策高第,又数上书文帝,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帝不听,然奇其材,迁中大夫。景帝即位,以为内史,言事辄听,始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袁盎申屠嘉皆弗善之,而错愈贵,迁为御史大夫。又请削诸侯之地,收其枝郡。其说削吴云: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王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错请削地之奏,诸贵人皆不敢难,惟窦婴争之,由是与错有隙。诸侯亦先疾其所更法令三十章,于是吴楚七国遂反,以诛错为名;窦婴袁盎又说文帝[2],令晁错衣朝衣,斩于东市(前一五四年)。

    晁贾性行,其初盖颇同,一从伏生传《尚书》,一从张苍受《左氏》。错请削诸侯地,且更定法令;谊亦欲改正朔,易服色;又同被功臣贵幸所谮毁。为文皆疏直激切,尽所欲言;司马迁亦云:“贾生晁错明申商。”惟谊尤有文采,而沈实则稍逊,如其《治安策》,《过秦论》,与晁错之《贤良对策》,《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然以二人之论匈奴者相较,则可见贾生之言,乃颇疏阔,不能与晁错之深识为伦比矣。

    惟其后之所以绝异者,盖以文帝守静,故贾生所议,皆不见用,为梁王傅,抑郁而终。晁错则适遭景帝,稍能改革,于是大获宠幸,得行其言,卒召变乱,斩于东市;又夙以刑名著称,遂复来“为人陗直刻深”之谤。使易地而处,所遇之主不同,则其晚节末路,盖未可知也。但贾谊能文章,平生又坎,司马迁哀其不遇,以与屈原同传,遂尤为后世所知闻。

    参考书:

    《史记》(卷八十四,一百一)

    《汉书》(卷四十八,四十九)

    《全汉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二章)

    《支那文学史纲》(第三篇第四章)

    第八篇 藩国之文术

    汉高祖虽不喜儒,文景二帝,亦好刑名黄老,而当时诸侯王中,则颇有倾心养士,致意于文术者。楚,吴,梁,淮南,河间五王,其尤著者也。

    楚元王交为高祖同父少弟,好书多材艺,少时,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孙卿门人浮丘伯。故好《诗》,既王楚,诸子亦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自为传,号《元王诗》。汉初治诗大师,皆居于楚;申公,白公之外,又有韦孟,为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乃作诗讽谏;后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诗一篇,其叙事布词,自为一体,皆有风雅遗韵。魏晋以来,逮相师法,用以叙先烈,述祖德,故任昉《文章缘起》以为“四言诗起于前汉楚王傅韦孟《谏楚夷王戊》诗”也。

    吴王濞者,高祖兄仲之子。文帝时,吴太子入见,与皇太子争博道,皇太子引博局提杀之。吴王由是怨望,藏亡匿死,积三十余年,故能使其众。然所用多纵横游说之士;亦有并擅文词者,如严忌,邹阳,枚乘等。吴既败,皆游梁。

    梁孝王名武,文帝窦皇后少子也。七国之叛,梁距吴楚最有功,又最为大国,卤簿拟天子;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东游士莫不至。传《易》者有丁宽,以授田王孙,田授施仇,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三家之学。又有羊胜,公孙诡,韩安国,各以辩智著称。吴败,吴客又皆游梁;司马相如亦尝游梁,皆词赋高手,天下文学之盛,当时盖未有如梁者也。

    严忌本姓庄,后避明帝讳,称严,会稽吴人。好词赋,哀屈原忠贞不遇,作词曰《哀时命》。遭景帝不好词赋,无所得志,乃游吴;吴败,徒步入梁,受知孝王,与邹阳,枚乘同见尊重,而忌名尤盛,世称庄夫子。《汉志》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今仅存《哀时命》一篇,在《楚辞》中。

    邹阳,齐人,初与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吴王将叛,阳作书以谏,不见用,乃去而之梁,从孝王游。其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为羊胜,公孙诡所谗,孝王怒,下阳于狱,将杀之。阳在狱中,上书自明: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隳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书奏,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后羊胜公孙诡以罪死,阳独为梁王解深怒于天子。盖吴蓄深谋,偏好策士,故文辩之士,亦常有纵横家遗风,词令文章,并长辟阖,犹战国游士之说也。《汉志》纵横家,有《邹阳》七篇,而不录其词赋,似阳之在汉,固以权略见称。《西京杂记》云: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使各为赋。枚乘《柳赋》,路乔如《鹤赋》,公孙诡《文鹿赋》,邹阳《酒赋》,公孙乘《月赋》,羊胜《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邹阳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西京杂记》为晋葛洪作,托之刘歆,则诸赋或亦洪之所为耳。

    枚乘,字叔,淮阴人,为吴王濞郎中。吴王谋为逆,乘上书以谏,吴王不纳,乃去而之梁。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词,乘尤高。梁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前一四〇)。

    《汉志》有《枚乘赋》九篇;今惟《梁王菟园赋》存。《临灞池远诀赋》仅存其目,《柳赋》盖伪托。然乘于文林,业绩之伟,乃在略依《楚辞》《七谏》之法,并取《招魂》《大招》之意,自造《七发》。借吴楚为客主,先言舆辇之损,宫室之疾,食色之害,宜听妙言要道,以疏神导体,于是说以声色逸游之乐等等,凡六事,最末为观涛于广陵: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骆驿。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盖,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

    其说皆不入,则云:

    “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娟,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由是遂有“七”体,后之文士,仿作者众,汉傅毅有《七激》,刘广有《七兴》,崔骃有《七依》,……凡十余家;递及魏晋,仍多拟造。谢灵运有《七集》十卷,卞景有《七林》十二卷,梁又有《七林》三十卷,盖即集众家此体为之,今俱佚;惟乘《七发》及曹植《七启》,张协《七命》,在《文选》中。

    《文选》又有《古诗十九首》,皆五言,无撰人名。唐李善曰: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然陈徐陵所集《玉台新咏》,则其中九首,明题乘名。审如是,乘乃不特始创七体,且亦肇开五古者矣,今录其三: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复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处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其词随语成韵,随韵成趣,不假雕琢,而意志自深,风神或近楚《骚》,体式实为独造,诚所谓“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者也。稍后李陵与苏武赠答,亦为五言,盖文景以后,渐多此体,而天质自然,终当以乘为独绝矣。

    淮南王安为文帝所封,好书,鼓琴;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为诸父,辩博善文辞,甚尊重之。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传今亡;所传者惟《淮南王》二十一篇,亦曰《鸿烈》。其书盖与诸游士讲论,掇拾旧文而成。其诸游士著者,则为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是曰八公;又分造词赋,以类相从,或称《大山》,或称《小山》,其义犹《诗》之有《大雅》《小雅》也。小山之徒有《招隐士》之赋,其源虽出《离骚》《招魂》等,而不泥于迹象,为汉代楚辞之新声: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嵚岑碕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草靃靡;白鹿麐麚兮或腾或倚,状儿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河间献王德为景帝子,亦好书,而所得皆古文先秦旧书。又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山东诸儒,多从而游。其所好盖与楚元王交相类。惟吴梁淮南三国之客,较富文词,梁客之上者,多来自吴,甚有纵横家余韵;聚淮南者,则大抵浮辩方术之士也。

    参考书:

    《史记》(卷一百六,一百十八)

    《汉书》(卷三十六,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一,五十三)

    《全汉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三章)

    第九篇 武帝时文术之盛

    武帝有雄材大略,而颇尚儒术。即位后,丞相卫绾即请奏罢郡国所举贤良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又以安车蒲轮征申公枚乘等;议立明堂;置五经博士。元光间亲策贤良,则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又早慕词赋,喜《楚辞》,尝使淮南王安为《离骚》作传。其所自造,如《秋风辞》(见第七篇)《悼李夫人赋》(见《汉书·外戚传》)等,亦入文家堂奥。复立乐府,集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作诗颂,用于天地诸祠,是为《十九章》之歌。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谓之《新声曲》,实则楚声之遗,又扩而变之者也。其《郊祀歌》十九章,今存《汉书·礼乐志》中,第三至第六章,皆题《邹子乐》。

    “朱明盛长,旉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朱明》三《邹子乐》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沱,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来下!”《日出入》九

    是时河间献王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大乐官亦肄习之以备数,然不常用,用者皆新声。至敖游宴饮之时,则又有新声变曲。曲亦昉于李延年。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尝侍武帝,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因进其女弟,得幸,号李夫人,早卒。武帝思念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魂,乃夜张烛设帐,而令帝居他帐遥望,见一好女,如李夫人之貌,然不得就视。帝愈益相思悲感,作为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其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随事兴咏,节促意长,殆即所谓新声变曲者也。

    文学之士,在武帝左右者亦甚众。先有严助,会稽吴人,严忌子也,或云族家子,以贤良对策高第,擢为中大夫。助荐吴人朱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亦拜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又有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而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尤见亲幸。相如文最高,然常称疾避事;朔皋持论不根,见遇如俳优,惟严助与寿王见任用。助最先进,常与大臣辩论国家便宜,有奇异亦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寿王字子赣,赵人,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诏,迁侍中中郎;有赋十五篇,见《汉志》。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其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帝伟之,令待诏公车;渐以奇计俳辞得亲近,诙达多端,不名一行,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帝亦常用之。尝至太中大夫,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但诙啁而已,不得大官,因以刑名家言求试用,辞数万言,指意放荡,颇复诙谐,终不见用,乃作《答客难》(见《汉书》本传)以自慰谕。又有《七谏》(见《楚辞》),则言君子失志,自古而然。临终诫子云:“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与道相从。首阳为拙,柳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又黄老意也。朔盖多所通晓,然先以自衒进身,终以滑稽名世,后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方士又附会以为神仙,作《神异经》《十洲记》,托为朔造,其实皆非也。

    枚皋者字少孺,枚乘孽子也。武帝征乘,道死,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皋上书自陈,得见,诏使作《平乐观赋》,善之,拜为郎,使匈奴。然皋好诙笑,为赋颂多嫚戏,故不得尊显,见视如倡,才比东方朔郭舍人。作文甚疾,故所赋甚多,自谓不及司马相如,而颇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班固云:“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至于儒术之士,亦擅文词者,则有菑川薛人公孙宏,字次卿,元光中贤良对策第一,拜博士,终为丞相,封平津侯,于是天下学士,靡然向风矣。广川董仲舒与公孙弘同学,于经术尤著,景帝时已为博士,武帝即位,举贤良对策,除江都相,迁胶西相,卒。尝作《士不遇赋》(见《古文苑》),有云:

    “……观上世之清辉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迹于深山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微。使彼圣贤其繇周遑兮,矧举世而同迷。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古。……”

    终则谓不若反身素业,归于一善,托声楚调,结以中庸,虽为粹然儒者之言,而牢愁狷狭之意尽矣。

    小说家言,时亦兴盛。洛阳人虞初,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作《周说》九百四十三篇。齐人饶,不知其姓,为待诏,作《心术》二十五篇。又有《封禅方说》十八篇,不知何人作,然今俱亡。

    诗之新制,亦复蔚起。《骚》《雅》遗声之外,遂有杂言,是为《乐府》。《汉书》云东方朔作八言及七言诗,各有上下篇,今虽不传;然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坐,则其辞今具存,通篇七言,亦联句之权舆也:

    褚少孙补《史记》云:“东方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乃据地歌曰————

    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亦新体也,然或出后人附会。

    五言有枚乘开其先,而是时苏李别诗,亦称佳制。苏武字子卿,京兆杜陵人,天汉元年,以中郎将使匈奴,留不遣。李陵字少卿,陇西成纪人,天汉二年击匈奴,兵败降虏,单于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汉夷其族。至元始六年,苏武得归,故与陵以诗赠答: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李陵与苏武诗三首之一

    “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怆悢切中怀,不觉泪沾裳。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武苏别李陵。见《初学记》卷十八,然疑是后人拟作

    武归后拜典属国;宣帝即位,赐爵关内侯,神爵二年(前六十)卒,年八十余。陵则在匈奴二十余年,卒,有集二卷。诗以外,后世又颇传其书问,在《文选》及《艺文类聚》中。

    参考书:

    《史记》(卷一百二十六)

    《汉书》(卷六,二十二,五十一,五十四,六十五,九十三)

    《乐府诗集》(宋郭茂倩编)

    《全汉文》(清严可均辑)

    《全汉诗》(丁福保辑)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四章)

    第十篇 司马相如与司马迁

    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而一则寥寂,一则被刑。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景帝。帝不好辞赋,时梁孝王来朝,游说之士邹阳枚乘严忌等皆从,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游梁,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作《子虚赋》。武帝立,读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帝,因言是其邑人司马相如作,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其文具存《史记》及《汉书》本传中;《文选》则以后半为《上林赋》,或召问后之所续欤?

    相如既奏赋,武帝大悦,以为郎;数岁,作《喻巴蜀檄》,旋拜中郎将,赴蜀,通西南夷,以蜀父老多言此事无益,大臣亦以为然,乃作《难蜀父老》文。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遂失官,岁余,复召为郎。然常闲居,不慕官爵,亦往往托辞讽谏,于游猎信谗之事,皆有微辞。拜孝文园令。武帝既以《子虚赋》为善,相如察其好神仙,乃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意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非帝王之仙意。惟彼大人,居于中州,悲世迫隘,于是轻举,乘虚无,超无友,亦忘天地,而乃独存也。中有云:

    “……屯余车而万乘兮,粹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娭。……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以方驰。骚扰冲苁其纷挐兮,滂濞泱轧丽以林离。攒罗列聚丛以茏茸兮,曼衍流烂痑以陆离。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掘礨崴魁。……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俱归。登阆风而遥集兮,亢鸟腾而壹止。彽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既奏,武帝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盖汉兴好楚声,武帝左右亲信,如朱买臣等,多以楚辞进,而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故扬雄以为使孔门用赋,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班固以为西蜀自相如游宦京师,而文章冠天下。盖后之扬雄,王裦,李尤,固皆蜀人也。然相如亦作短赋,则繁丽之词较少,如《哀二世赋》,《长门赋》。独《美人赋》颇靡丽,殆即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者乎?

    “……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寥空虚,门阁昼掩,暧若神居。臣排其户而造其堂,芳香芬烈,黼帐高张;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睹臣迁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国之公子,所从来无乃远乎?遂设旨酒,进鸣琴。臣遂抚弦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时日西夕,玄阴晦冥,流风惨冽,素雪飘零,闲房寂谧,不闻人声。……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

    相如既病免,居茂陵,武帝闻其病甚,使所忠往取书,至则已死(前一一七)。仅得一卷书,言封禅事。盖相如尝从胡安受经。故少以文词游宦,而晚年终奏封禅之礼矣。于小学,则有《凡将篇》,今不存。然其专长,终在辞赋,制作虽甚迟缓,而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明王世贞评《子虚》《上林》,以为材极富,辞极丽,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之处云云,其为历代评骘家所倾倒,可谓至矣。

    司马迁字子长,河内人,生于龙门,年十岁诵古文,二十而南游吴会,北涉汶泗,游邹鲁,过梁楚以归,仕为郎中。父谈,为太史令,元封初卒。迁继其业,天汉中李陵降匈奴,迁明陵无罪,遂下吏,指为诬上,家贫不能自赎,交游莫救,卒坐宫刑。被刑后为中书令,因益发愤,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终成《史记》一百三十篇,始于黄帝,中述陶唐,而至武帝获白麟止,盖自谓其书所以继《春秋》也。其友益州刺史任安,尝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书有云:

    “……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惟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子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衰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谓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迁死后,书乃渐出;宣帝时,其外孙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班彪颇不满,以为“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略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埶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汉兴,陆贾作《楚汉春秋》,是非虽多本于儒者,而太史职守,原出道家,其父谈亦崇尚黄老,则《史记》虽缪于儒术,固亦能远绍其旧业者矣。况发愤著书,意旨自激,其与任安书有云:“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也。

    然《汉书》已言《史记》有缺,于是续者纷起,如褚先生,冯商,刘歆等。《汉书》亦有出自刘歆者,故崔适以为《史记》之文有与全书乖,与《汉书》合者,亦歆所续也;至若年代悬隔,章句割裂,则当是后世妄人所增与钞胥所脱云。

    迁雄于文,而亦爱赋,颇喜纳之列传中。于《贾谊传》录其《吊屈原赋》及《服赋》,而《汉书》则全载《治安策》,赋无一也。《司马相如传》上下篇,收赋尤多,为《子虚》(合《上林》),《哀二世》,《大人》等。自亦造赋,《汉志》云八篇,今仅传《士不遇赋》一篇,明胡应麟以为伪作。

    至宣帝时,仍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者,于是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皆被召,待诏金马门。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渊,诏之作《圣主得贤臣颂》,与张子侨等并待诏。褒能为赋颂,亦作俳文,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宣帝诏褒往祀,于道病死。

    参考书:

    《史记》(卷一百十七,一百三十)

    《汉书》(卷五十七,六十二,六十四)

    《史记探源》(崔适)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四及第五章)

    《支那文学史纲》(第三篇第六章)

    《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第一卷

    (1926年9月27日起编,原题《中国文学史略》,未完稿)

    [1] 这里《说苑》应作《新序》。————编者

    [2] 这里文帝应作景帝。————编者

    关于《三藏取经记》等

    阔别了多年的SF君,忽然从日本东京寄给我一封信,转来转去,待我收到时,去发信的日子已经有二十天了。但这在我,却真如空谷里听到跫然的足音。信函中还附着一片十一月十四日东京《国民新闻》的记载,是德富苏峰氏纠正我那《小说史略》的谬误的。

    凡一本书的作者,对于外来的纠正,以为然的就遵从,以为非的就缄默,本不必有一一说明下笔时是什么意思,怎样取舍的必要。但苏峰氏是日本深通“支那”的耆宿,《三藏取经记》的收藏者,那措辞又很波俏,因此也就想来说几句话。

    首先还得翻出他的原文来————

    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

    苏峰生

    顷读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有云:

    《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三卷,旧本在日本,又有一小本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内容悉同,卷尾一行云“中瓦子张家印”,张家为宋时临安书铺,世因以为宋刊,然逮于元朝,张家或亦无恙,则此书或为元人所撰,未可知矣。……

    这倒并非没有聊加辩正的必要。

    《大唐三藏取经记》者,实是我的成篑堂的插架中之一,而《取经诗话》的袖珍本,则是故三浦观树将军的珍藏。这两书,是都由明慧上人和红叶广知于世,从京都栂尾高山寺散出的。看那书中的高山寺的印记,又看高山寺藏书目录,都证明着如此。

    这不但作为宋椠的稀本;作为宋代所著的说话本(日本之所谓言文一致体),也最可珍重的罢。然而鲁迅氏却轻轻地断定道,“此书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过于太早计了。

    鲁迅氏未见这两书的原板,所以不知究竟,倘一见,则其为宋椠,决不容疑。其纸质,其墨色,其字体,无不皆然。不仅因为张家是宋时的临安的书铺。

    加之,至于成篑堂的《取经记》,则有着可以说是宋版的特色的阙字。好个罗振玉氏,于此早已觉到了。

    皆(三浦本,成篑堂本)为高山寺旧藏。而此本(成篑堂藏《取经记》)刊刻尤精,书中驚字作,敬字缺末笔,盖亦宋椠也。(《雪堂校刊群书叙录》)

    想鲁迅氏未读罗氏此文,所以疑是或为元人之作的罢。即使世间多不可思议事,元人著作的宋刻,是未必有可以存在的理由的。

    罗振玉氏对于此书,曾这样说。宋代平话,旧但有《宣和遗事》而已。近年若《五代平话》,《京本小说》,渐有重刊本。宋人平话之传于人间者,至是遂得四种。因为是斯学界中如此重要的书籍,所以明白其真相,未必一定是无用之业罢。

    总之,苏峰氏的意思,无非在证明《三藏取经记》等是宋椠。其论据有三————

    一 纸墨字体是宋;

    二 宋讳缺笔;

    三 罗振玉氏说是宋刻。

    说起来也惭愧,我虽然草草编了一本《小说史略》,而家无储书,罕见旧刻,所用为资料的,几乎都是翻刻本,新印本,甚而至于是石印本,序跋及撰人名,往往缺失,所以漏略错误,一定很多。但《三藏法师取经记》及《诗话》两种,所见的却是罗氏影印本,纸墨虽新,而字体和缺笔是看得出的。那后面就有罗跋,正不必再求之于《雪堂校刊群书叙录》,我所谓“世因以为宋刊”,即指罗跋而言。现在苏峰氏所举的三证中,除纸墨因确未目睹,无从然否外,其余二事,则那时便已不足使我信受,因此就不免“疑”起来了。

    某朝讳缺笔是某朝刻本,是藏书家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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