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 馳馬來者髯公，徼吟弄策，憂國顔成纈。唤起忠魂應再世，滿眼英年人傑。楚户終強，江流休轉，老去餘心鐵。鼓鼙聲遠，受恩空自腸熱。」

    蘇堪敍散原詩，有公以清切論詩，常有「張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實公於散原詩，未嘗不稱歎，散原亦謂公詩重厚寬博，在近代諸老之上，兩賢固無所芥蒂也。所謂「不解」者，散原曾從公遊燕子磯賦詩，有「作健逢辰領元老」之句，公謂：「元老不應爲人所領。」此特戲語。又謂「逢辰」二字甚生，此二字后山、朱子常用之，公偶未憶及耳。散原狂狷之士，有「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之概，公則引繩切墨，於輩分禮數之處，講求最真，不失尺寸。然在鄂時，聘禮散原校閲經心、兩湖書院卷，先施往拜，正見公之虚下也。

    唐鄂生集，有《弔熊襄愍》七古一首，末句云：「嗟爾東林講學人。」言明末遼事之壞，壞於殺襄愍，襄愍在日，東林攻之甚力也。文襄病中選刻師友遺集，如謝麟伯、唐鄂生諸公凡十餘家，躬校以自遣。易簀前三日，校唐集，將此首七古改爲七絶，後二句云：「故明遼事何能比，更少東林講學人。」全翻唐詩原意。蓋爲東三省事而發也。翌日遂大漸。此詩實乃文襄絶筆之作，猶在讀香山諷喻詩之後云。

    公晚年爲七絶，較多於諸體，語重心長，獨有千古，有清三百年來所無也。求之古人，惟荆公爲近。荆公絶句，饒有孤懷遠韻。如《讀孟子》詩云：「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篇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又《越人以幕養花因遊其下》一首云：「尚有殘紅已可悲，更憂回首祗空枝。莫嗟身世渾無事，睡過春風作惡時。」言外有無窮事在，自饒倔強之致。此孤懷一種，與公所同也。又《竹裏》詩云：「竹裹編茅倚石根，竹莖疏處見前村。閑眠竟日無人到，自有春風爲掃門。」《初夏即事》詩云：「石梁茅屋有彎碕，流水濺濺度兩陂。晴日暖風生麥氣，緑陰幽草勝花時。」此則遠韻一種，公集中不多見。蓋荆公晚年閒居日久，處境不同，故立言自異耳。

    《游金陵羊皮巷某氏園》詩，公自注：「園主人某太守方自滬赴都，攬造川漢鐵路事。」故詩中有云：「似聞游嶽叟，浮海踏京塵。樹間黄栗留，向我如有言。客何多閒情，客何不憚煩。」所謂某氏，即濮青士太守。太守丁母憂歸，宦滿遂不入都報到，實無官情者。時往遊泰山，其子某爲山東某縣知縣，便道視其子也。公所云云，係傳聞之誤。今其園已爲袁海觀督部所有，有老梅數百株。辛亥而後，荒廢非復舊觀矣。

    公閲特科卷時，秦幼衡(樹聲)卷適在張仁黻侍郎處。秦爲文好用奇字僻典，官秦隴時，告示皆用駢體者也。侍郎一見知爲秦卷，特雜他卷薦於公前，返位後，微窺焉。公閲卷，嘗一覽而定優劣，至秦卷，特覆看一次，意似許可，而閲後乃置於諸卷之底。侍郎驚訝不解，特趨問：「頃所閲一卷何如？」公曰：「是讀書人文字，惟好用僻異之字，鉤章棘句，殊與學術心術有關，故不列上等。我曾細看一過，尚無杜撰之處耳。」於是閲卷諸公皆趨視，卷中有「驫」字，不知所出，公曰：「記是出《大戴禮記》。」檢視果然。公衡文主平正通達，不尚怪僻，此平生宗旨所在也。

    光緒壬辰、癸巳之間，黄岡筆工吴德元製鷄毛筆甚工，宜都楊惺吾先生最喜用之。楊書以逸勝，用此尤跌宕多姿，蓋楊嘗自謂腕弱，與山谷同，鷄毛豐而柔，以柔濟柔，轉可救其不足也。羅田周伯晉翰林，故文襄門下士，嘗以難毫獻公，公甚喜之。有詩云：「古人貴硬筆，刻畫等錐印。取才穎與鬚，剛健生神駿。宣城傳散卓，能使少師困。今人矜柔毛，因難乃得順。墨采常有餘，曼缓藏堅韌。新意縳鷄氄，三錢非鄙吝。盤辟尤如意，得自弋陽郡。芥羽殺餘怒，草翹涵朝潤。毫齊力亦齊，馬服忘其迅。刷勒無不可。繭栗至徑寸。細筋自露鋒，丰肌轉成韻。萬物無剛柔，善役隨所運。投筆揩眼花，忘我椎指鈍。」伯晉有次韻之作，亦甚佳。公曾以「黄州鷄毛筆」課試經心書院，取江夏洪子東丈(德垿〕第一，兹附録於後。洪詩云：「物貴適用不貴異，麟角猩毛但奇麗。柳公難用鼠鬚強，小歐漫詡狸毛銳。徐偃吴説俱良工，宣城諸葛真絶藝。無心棗核最精妙，宛轉縱横可人意。嶺外少兔惟青羊，昭州雞毛亦可貰。鋒方如鑿圓如椎，佳者頗可書字細。東海過海常用之，拒手獰劣謂不濟。年來好事閩廣最，動以鷄毫誇筆勢。畜墨無多易渴竭，著紙不入費調劑。近聞吾楚亦頗有，黄州吴生最佳製。黄岡校官宜都楊，早年嗜書老不替。摩挲碑板追漢唐，絡繹公卿走書幣。海外歸裝惟載書，塚中秃管真堪瘗。攜來日本瘦雞毫，選穎覆鋒傳妙諦。吴生所作已精能，更師良法益超詣。軟如曲蟮新著監，(公評：「此則然矣。」)健若秋鷹初脱毳。(公評：「此則未必。」)墨池吸飽黑蛟蟠，雪練光騰彩虹掣。偶爲行草殊能工，倘作真書恐不逮。(公評：「黄州鷄毛筆，可作真書，他處不能。若不能作真書，則不足貴矣。」)明光射策病疏慢，柳營草檄耐凋敝。天生散卓宜幽人，驢背吟詩錦囊綴。興酣落墨戰蛟虬，一洗坡老窮驢戲。」(總評，「詩大佳。」)

    周伯晉翰林，九歲能屬文，才氣冠絶一時，惟露才揚己，爲時所忌，遂至一蹶不振，抑鬱而死。文襄初極賞之，後中蜚語，聞徐致祥劾公疏，或謂伯晉所捉刀，乃寖疏之矣。伯晉有《傳魯堂詩》數卷，公所爲序，今附於後，以世多未見也。公序云：「羅田周翰林伯晉，當余提學湖北時，始爲縣學生，其時年甚少，而文甚髙。閲二十年，余來鎮湖廣，則伯晉已通籍奉使命，學業已成，名聞天下。今年得見其刊本駢體文一卷，寫本詩一卷，其詩宏雅雄駿，岸然升乾、嘉諸作者之堂。其述事、覽古之篇，詞采奇偉，而事理秩然可尋；刻畫山水草木之作，百態畢盡，而俊氣不爲之遏抑。若夫才調鋒發，而天性篤厚，哀樂純至，足以感人，是則以前作者所難兼，尤其可貴者也。近今二十年，江漢人才爲盛，博學雅材，余識其大半，殆罕有能先於伯晉者矣。卷中《陶然亭見懷》詩有句云：『儒家術本異申韓。』諒哉言乎。伯晉可謂知我者也。嘗謂聖人之道，囊括萬理，神化無方，大賢時一幾及之，儒家得其繩墨而已。故《漢·藝文志》，儒止居九流一，不能該道之名而盡有之。猶之釋氏之學，有佛傳，有菩薩傳，有祖師傳，祖師定非佛也。余性魯鈍，不足以窺聖人之大道，學術惟與儒近。儒之爲道也，平實而絀於勢，懇至而後於機，用中而無獨至，條理明而不省事，志遠而不爲身謀，博愛而不傷，守正而無權，必其並世得位有數千百儒者，與之共修一道，其道乃明；共舉一事，其功乃成。否則可以爲博士，而不可使長一城。余當官爲政，一以儒術施之，以故困其躬，亡其精，而功效蓋寡，其學卒如上壁之難行。余自知其短，不能改變求益，乃伯晉以一語得之，不自覺其獨笑而莫逆也。余又亟賞其《老牛歎》一篇，蓋余平生於禽畜中，獨甚愛牛，無異支遁之於馬也。牛德有五：負重致遠，一；天性仁厚，二；馴擾不驁戾，安静不縱逸，無防檢之勞，三；食宿不擇，銜轡不飾，四；日在草菜泥淖、群兒鞭箠之中，而夷然不厭，無所退避，五。此五德，大有類乎君子之行者。余愛之，伯晉憫之，何其好惡之與余同乎。二詩適與余意會，故爲標舉而演説之。至其駢文，沉博絶麗，而事理之清明，性情之過人，一與詩同。余讀古今人文章，大率辭不没理者，必有幹事之才；文不掩性者，與爲友，緩急可恃。余之得爲知言與否，當俟十年後驗之矣。」

    余最喜公《金陵遊覽》詩五古十四首，語語平實，筆無旁瀋，不使神通，而波瀾壯闊，意味自足。漁洋主神韻而失之空，失之弱；覃溪主肌理而索然寡味。矯兩家之失者，或又鑿深抉幽，遯於奇説，皆本領未足耳。

    醇親王初攝政時，毅然去袁世凱，信任文襄甚至，天下喁喁望治。宣統元年端節，邸中送菜四品，禮遇優渥，諸大臣所無也。其後醇邸徇洵濤兩貝勒之意，委爲海陸軍大臣，公争之甚力，寖至不悦。慶邸固權岡利，復蠱惑媒孽之，蹇蹇孤臣，不能勝群陰之構，信任乃漸替矣。一日入直面争三事：一、升吉帥疏争立憲事不合求去，醇邸將許其解職去，公以吉帥爲督撫中之賢者，萬不可聽其去；一、争唐紹怡辦京浦鐵路；一、争朱恩紱辦天下兵工廠。公言若使唐某辦京浦鐵路，恐直隸紳民反對，醇邸言：「那裏是他們不願意？就是你不願意。若真有人反對，則你等所練之兵何用？」公愠甚，退朝遂嘔血數口，自後遂時請病假，不入直。然不過肝氣作痛，飲食起居，尚如故也。服中醫藥不甚見效，亦不加劇，後忽改日醫，而病遂不可爲矣。公憂心悄悄，以不得行其志，服藥時，嘗言：「若能速死，我所甘也。」病中讀白樂天詩「誠感人心心乃歸」之句，作一絶句云：「誠感人心心乃歸，君臣末世自乖離。不知人感天方感，淚灑香山諷喻詩。」可以知其志矣。「君臣」句，後改「臣」字爲「民」字，若豫爲辛亥國變之兆者，亦異矣。傷哉！

    〈録自《東方雜志》第十五卷第三、第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