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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鸡的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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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吧,”苏县长又用这一句惯用语说下去,“一个人是不能天天闲散的,我就最不耐清闲日子,于是我就开始经营一件卑贱的事业,哈哈,说来好笑,我开始做起养鸡的生意来了。你知道,在乡下做这种事是很方便的,我有几亩薄田,我又辟了一个菜园,凿了一眼井,我就在菜园里筑了鸡场,我其初只有百十余只鸡,你想,说实话吧,这正是一个小学校中的学生数目。咱们看见小学生们放学了,一群孩子吱吱喳喳地拥出来,‘噢,放了鸡窝子了!’咱们不是常这样说吗?而我的鸡群,就像我的一群小学生一样啊,好热闹。可是后来愈生愈多,后来到了一千多只,你知道,那简直像一团人一样,而且,我原来是团长啊,哈哈……”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笑起来,我们自然也都笑了。我笑的很厉害。我几乎担心我的笑有点失态,而同时我也注意到那个商会会长的笑,乃只是浅浅的,淡淡的。

    “哈哈,我那一团人,不,应该说是一团鸡啊,”县长喝了两口开水又说下去,“它们,也常常闹内战呢,尤其是那些大公鸡,好热闹,好热闹。自然,我一个人是照顾不了的,我就雇了两个工人专管养鸡。你想想吧,光拾鸡蛋就够一个人忙的了。母鸡吃得肥肥的,下得好大的鸡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捧起了茶杯,意思是要用那白色的粗瓷茶杯比仿他的大鸡蛋,可惜那茶杯未免太大了,使他不能说出口来。“我们自然要卖,但我们自己也吃了,我的母亲高兴极了,她常说:‘这比你远走高飞地出去做什么军官倒好百倍呀,好儿子!’诚然,我回到乡下就为了侍奉她老人家,她快乐了,我也就快乐了。但是只有一件事使她老人家不欢,那就是我的屋里还缺少一个小孩,一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小孩,”他把两手一摊,显出遗憾的神气,“可是,天命难违,我那年老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

    他的沙沙的余音还在房间里继续着,益显得空气的沉寂。我和商会会长,为了对苏县长表示同情,也轻轻地喟叹了一声,故意矜持着,不再发出一点声息。商会会长的烟袋是已经吸透了的,火已经灭了,然而他只是衔着它,不好意思把他的烟灰磕去。天已渐渐亮起来了,太阳偶尔露了一下脸,却又藏了起来。什么地方传来了锯木头的声音:“苏——苏——苏——苏”,这声音响得好不寂寞。

    “我继续在家养了一年鸡,”县长继续着,“后来我又入了军队。————怎样?你以为奇怪吧?是的,我真想不到我会再回到军队中去的。说实话吧,那完全是为了朋友的关系,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最重朋友的,我的朋友坚约我到军队中去帮忙,而且说:‘来吧,国家渐渐好起来,不会有什么内战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邀请。我随着军部在陕西各地驻防,意外的机会又迫使我到这里来做了县长。不久,抗战爆发了,我们真是已经没有内战了,(被略五十余字)……现在,我们在团结抗日,这很好,这使我再没有什么理由离开我的责任。我愿为抗战建国尽些力量,可惜我的力量太薄弱了。你看,你看我的履历,我是什么本领也没有的,我只知道凭真心做事。几年以来真没有什么成绩,不过地方稍稍平静一点了,虽然不敢说夜不闭户,但盗匪是几于绝踪了。说实话吧,我哪里会做什么官呢?我简直是一个庄稼人,我愿意同老百姓们接近,他们也都不怕我,我的衙门是常常为老百姓们开着大门的,我的家里也是一样。说实话吧,我的生活也很简单,我的女人还在家里养着十几只老母鸡,说起来好笑,这真不像做官的样子啊。”

    说到这里,他又哈哈地笑起来,我们也随着笑起来了。在这里,我说了我应说的客气话,而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县长急忙说:“来来来,烤火,烤火。”他大概看出我的冷意来了,工友进来换了新水,并说:“落雨点了。”

    苏县长似乎失落了他的话题,以后只是随便地谈着,并说:“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他们本地人都清楚。”他说时眼睛望着商会会长。

    苏县长又谈到了本地人民的生活情形,他说:“唉,他们太苦了,这你是看见的,他们都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你看他们的房子,茅草房,茅草房,到处都是断墙颓垣,然而他们又太懒。他们多少年代以来都是这样。你可以看得见的,有那么多山地不曾开垦出来,荒着,满山荒草,满山荒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种树,所谓造林,有多少山头是可以种树的呀。我常常想象,假若各处都有茂密的树林啊,啊,那是多好,那是多好。这些,这都是我要渐渐推行的,要开地,要造林,要叫老百姓多喂牛羊,叫他们牧畜,而且,叫他们多养鸡。总之,要叫老百姓们勤励起来,改造他们的生活。还有工业,那更谈不到了,你看你们穿的草鞋,他们自己也穿,说实话吧,然而他们自己并不会打,连草鞋也是从安康贩来的,这太好笑了!”

    他特意看看我的脚,以为我还穿着草鞋,不料我的草鞋并未穿起,我今天穿了布鞋,他仿佛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稍停片刻,又继续说下去:

    “总之,民智不开呀,他们什么都不了解,更不用说是抗战了。说起来也难怪,你从白河过来的,你可知道‘带子会’的情形吗?”他仰起脸来问我。

    “是的,听说过的。”我简单地回答。

    “那完全是因为民智不开,因为他们生活太苦,所以,说实话吧,那真是不好办,不过那是白河县的事情,与洵阳无关,洵阳县没有‘带子会’,除却和白河打界的地方间或也有几个。”

    说起“带子会”,我很希望从他口里多明了一些真相,这种希望使我急不择言,冒昧地问道:

    “那么,贵县也有抗丁抗粮的事情发生吗?”

    “哦,那倒没有,”他有点惊讶地回答,连那个商会会长也惊讶了,张了一张嘴,却依然把话让给县长说下去:“抗丁吗,间或也发现,因为老百姓根本不懂得出丁打敌人于他们自身有什么关系,至于抗粮的事情是没有的,因为这里的人民有一种迷信,以‘漏户’①为不祥,没有田地的人,也设法自己情愿承担一份钱粮。总之,这地方民智不开呀,所以,万一你们能留在这里呀,那就是洵阳万民之福了。”

    “送馍来了!”这粗大的呼声,使我们都怔了一下。

    “就放在下边吧。”我们的义务医生从楼上发出这样的吩咐。这是给我们的队员们送来的早餐,应当是我去招呼他们吃早饭的时候了。

    “好,那么以后有工夫再谈吧,你很忙。”县长很客气地站起来说,“我早晨起来已经去慰问过你们的同学,他们有的已经起来到河上去漱洗,唉,他们用凉水漱洗,天这么冷。他们也还有没起的,因为他们都累了,他们年纪轻轻的,却受那么大的辛苦,跑那么远的路。我曾经告诉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下,应当用热火烫脚,这样就可以解乏,也不至于走坏了脚,这是我当年行军的经验,这很要紧,还希望你再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也很要紧,从此再向西行,因为汉江的水在山间不能畅行,激刷得很厉害,所以水性太硬,人喝了容易患腹胀症,应当叫他们每人备一个小竹筒放在身上,竹筒里装满猪油,每逢喝水便放一点猪油在水里,就没有危险了,还可以多吃酸菜,是的,酸菜也可以治腹胀。”

    他的话截然而止,因为我已经站起来要告别了,县长同会长也站了起来。我知道县长的话不会说完的,虽然我也颇有听下去的兴致,但是我必须告辞了,屋里是没有钟表的,我想大概已有九点左右了吧,百十个队员大概都已挨饿,而且馍已经送了来。我告别了县长,县长也告别了会长,结果是我和会长一同送走了县长。外面细雨星星地下着,寒气侵入。有十几筐冒着热气的馍,在门口放着,发散着淡淡的甜味。我们的队长和医生,还有几个队员,已经在那里秤着斤两并记着账。“就召集他们来领馍吧,”我刚想这么说,而客人又来了,这次来的是洵阳县的大队副。他全副武装,显得十分威风,他有厚大的手掌,有一脸大麻子,这更增加了他的气派,也就更使人感到一些可厌。他同我们谈了一会,他在夸奖我们,并慰问我们,他又要我陪他去慰问队员们,于是陪他到各处走了一遍。“你们辛苦哇,你们冷哇,你们真勇敢哇,”他每到一处总是对学生们这么说,他赢得了许多“立正”与“敬礼”。回到商会之后,我以为他可以告辞了,他却说要向同学们讲讲话,盛意难却,于是召集了全体队员。雨越下越密了,我们全体立在雨中,听这位大队副训话:

    “……主义……思想……正确……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前方流血,后方流汗……青年……国家之栋梁……”

    他的话很多,简直没有完,但常常重复。而且那些话(我实在不该这么说),都是那些孩子们听过无数次的,从他们自己的嘴里也讲过多少遍,从他们的笔下也写过多少遍了,我不敢说他们厌倦,因为他们都在雨中笔直地站着,衣服是单薄的,肚子里是空空的,然而都矜持着,像新植在地上的小树苗一般在细雨中滋润着。

    我们的早饭吃得很仓促,饥饿与寒冷使大家增加了吃饭的速度。

    下午我们上山,也就是进城,因为城在山上。跑遍全城,才得又定购了一千八百个馍。这里有卖麻鞋的,我买了一双,预备明天开拔时拴在布鞋外边试试。又买了针线,回到商会的楼上缝补破了的裤子。

    到了晚间,我渐渐地不能支持了,头痛发烧,因为早晨起床后并未披起大衣,又在冷雨中恭聆那位大队副的训话,自己缝裤子时又曾脱掉衣服,我是感冒着了。

    十二月十一日

    注 释:

    ①漏户,即穷得连一点土地也没有的人民,他们本不该纳土地税,但为了一种迷信,他们却情愿纳空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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