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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谈到这些时,似乎并不含有信任的意味!

    晚五时到宁羌,七十里,住店。

    二日,阴。休息一日,今日脚较好。

    宁羌城在荒山中,城极破烂。语云:“宁昭剑,稀破烂”,不知昭化剑阁又破得怎样。而宁羌的图书馆却修建得很好。藏书亦相当丰富,新刊物尤多。

    午饭时居然也吃到了山鸡,在阳平关采得的那一片羽毛于是褪了颜色。晚饭还想吃鹿肉,因午饭太饱,遂作罢,只吃稀饭而已。

    三日,阴。早七时半出发,下午二时到校场坝,七十里。中间经过西秦第一关,形势甚险,公路盘桓数层,下临深沟,涧声如雷,水与石均作黑色。公路两旁都是新凿开的悬崖峭壁。土石之色,青紫红黄,黑绿斑驳,草木之色亦如此。山风起处,飞砂啸响,这一切配合起来造成一种极险恶的景象。近校场坝,又有棋盘关。

    我们预定的房子又被川军先占了。我们住在王保长家。他家的房子都很高大雄伟,雕刻亦极精细,但都是破烂不堪,空洞无人。王保长叹息说:“这一路是古北大道,前清官员及赶考举子都从此路过,所以当年极其繁盛。自从海道开辟,这里的繁盛已去其大半,后来铁道一通,这里就完全冷落了!”我们问到他的家人,他说:“唉,我本来有两个儿子,但是……”他不再说下去,我们就不能再问了。唉,在这些深山里,在这些荒村里,在这些古老的建筑里,在这些老年人的脑子里,该有多少故事呢?可惜,我们只是“走马看花”,不能知道清楚。

    四日,阴。早七时半出发。行便道,登山,山上有小庙,神龛和庙柱上都涂有鸡血和鸡毛,香火甚盛。有神像,极凶恶,不知何神。到转斗铺,村首又有一庙,庙柱上也涂着鸡毛、鸡血,神像很特别:一老翁,如土地神,但是歪戴帽子,坐着,而又盘着一条腿,形状非常轻佻。老翁旁边是一个少年,打扮如旧剧中的武生。前边一个喜神,手里撑一把洋旱伞。又有一个女郎,正是二十年前的最摩登装束。然而在山民意识中,这大概就是一九三九年式了。怀里抱着一个光赤赤的小儿。问当地人,说这是土地庙,年轻的是武二爷,乃是七郎的徒弟,女郎是他老婆。问山上庙里是什么神,回答说是龙王,神灵并极灵验。本地人出门做事,或去讨债,或寻找已经迷失的人物,都先到庙上许愿,还愿的方法就是献鸡,所以把鸡毛鸡血都涂在庙上,并说,从前鸦片不贵,居民多用鸦片还愿,还愿的方法是把鸦片烟膏涂到神像的嘴上。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神嘴上都还有些乌黑的痕迹。当时我只觉得奇怪而不得其解,还想起故乡一段沙漠道上那一个大石狮子,凡赶大车的经过这个石狮子都必须把膏车的黑油涂在石狮子嘴上。因为那石狮子嘴馋,爱吃油,倘不给它油吃,它就把你的车翻在沙窝里,所以那个石狮子的嘴上真是黑油淋漓,显出很凶贪的样子。还有,这是听说的,岳王坟前有秦桧的跪像,秦桧的嘴上也被涂了很多油,却绝未想到这一带的神也都是黑籍的瘾士。那么现在鸦片烟贵了,而且政府又严厉禁止,不知这些神道如何忍得住,因为他们都是老瘾了。也有人说,假使咱们的老百姓也是天天吃牛奶喝咖啡,那么这些神当然也可以享点洋福了。

    转斗铺是一个小小的村镇,有些铺店,但十九关闭,凋敝不堪。街上横着很多石条,又有很多石头台阶。这些石头上都有字迹,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些标语,如“×军①不杀投诚的富人”,“×军不杀投降的官员”,“×军保卫穷人”,“×军只杀卖国贼”等等。在一家豆腐店里,一边吃着豆浆,一边听豆腐老板说×军故事:×军对穷人很好……他们行动极其敏速,也不发号令,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开拔了,而且很整齐……

    五日,阴。早七时半出发。去朝天观不远,有两段极险的公路,我们名这两段公路为“石廊”。这里本来没有道路,下边是奔流湍急的嘉陵江,江上是万仞石壁,这两段路就是在这悬崖上硬凿成的。向左看,是石壁,向上看,是石头,向右看,是悬崖下边的江水。江水彼岸又是悬崖,偶有小船在江中航行,船本来不大,不过在这形势中看起来就更显得渺小。而公路右边,就是靠江水的一边,是等距离的电杆木,电杆木正好矗在石廊的顶边,真像是廊的楹柱一般。比较兴叹于风景之奇伟,倒更是惊讶此工程的艰巨。想想这样大的一片山都是用人力一点一滴开凿成的,这虽然表示着落后,但也表示着我们人力之伟大。假如不抗战,这样险路是开不出来的。据说山崖上有“古康庄栈道”等字样,可惜未曾看见。朝天观的栈道原在山顶,从前凡从此过路者都须按所带货物之多少留下多少银子,那困难情形不知到如何程度。

    从新凿的岩壁上看这一带岩石的纹理,层层叠叠,有条不紊,而每层每叠,颜色不同,如拿壁毯或锦绣之类的字样来形容那真是小气之至,这不是任何人造物可以比拟的。我们不是地质学家,但只猜想这些岩石的形成,想想这些岩石的年代,我们从这儿倏尔而过,转瞬间横断了千万年的石书,若拿我们的一生来说,不知可能抵得过那岩石上一点最小的花纹?

    路上遇到很多打石子的工人,样子很可怕。他们身体都极壮伟,而一丝一挂的褴褛却更显出那骨骼之坚实,手里提着打石子的铁锤,仿佛就要向行路人的头上敲来似的。我想起小时候在小学教科书上看到的一幅彩画,那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初登岸时遇着土人的情形。可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却是由他们一下一下地打了开来。

    将至广元,走千佛崖,佛像甚多,濒江而凿。据碑志云:“大唐开元三年,剑南按察史……韦抗凿石为路,并凿千佛……”又云:“清咸丰……沔水与龙洞水大泛,淹没地面甚广,乃凿此路,并造千佛……”佛像多因公路而破坏。行至此,天骤冷,风雪大作。前进,抵千佛岩村,有关公庙,庙前多已毁之佛像,乃从千佛崖运来者。

    下午三时到广元,曰九十里,实七十余里。住同康旅馆,房间太冷,且污秽不堪。旅馆不供水,前面另开茶馆,用水须再花钱,这在我们甚感不便。这地方茶馆如此多,茶客如此拥挤,也使我们惊讶。

    六日,夜有雪,日出即融。移住公生旅馆。

    此地米粮甚贱,惟外来物品如布匹等则甚贵。

    有桓侯庙,闻居民头缠白布,乃为张飞戴孝。新婚女子均须头缠白布三年。

    街市宽阔而整洁。

    十二日,有小雨。今天旅馆里住下一批军人,是川军,刚由襄樊一带退下来的。他们曾在山东作过战,胜赞山东人,尤其是滕县老百姓的热烈助战。

    十五日,阴。晚间,大家又谈起了我的《颓败线》,并督促我赶快写成。我很想一试,但还缺少写成长篇小说的勇气,仿佛头绪太多,不知从何下手。又有人说,□□(原文此处为“□”)服务团的船队,这一路故事甚多,那些人物,也可以作为《颓败线》中的人物。其实,我们这些人都是抗战中的颓败物,不过有的人已在这条线上颤颤欲断,有的人却还可以维持下去,也有人从此要改弦更张,从颓败线过渡到新生线,这就是人的改造。我以为“人的改造”应当是长期抗战中的一大收获。假定根本没有这一收获,则抗战胜利恐无希望,即侥幸胜利,也保持不住。我的长篇小说即将以“人的改造”为主题,主要人物都是由颓败中生活起来去参加新的生活,参加更有意义的战斗。事情的本身,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阶段。再向前发展,就完全是新的事物了。因此,我不想再用“颓败线”这个名字,因为这只有否定的意义,而无积极的指示,我想用“酵母”或较好些。

    十七日,阴。大风,早八时出发,下午三时抵宝轮院,六十里。

    十八日,晴。早七时动身,下午三时到剑门,八十里。旧关传为诸葛亮所建,今已毁。现在公路既开,已看不出什么雄险的气势,路旁颇多题咏,因急于赶路,也无心去看。

    十九日,晴。早七时出发。一路登山,有盘道,两旁古柏参天,为古栈道。

    这一带颇多奇怪标语,如:“打倒扶桑”,“卖刀买犊,即是自新之路”,“小学生团结起来到前线抗战去”。这很可以代表这一带的文化思想吧!

    下午三时到剑阁县,六十五里。途中吃橘子太多,继又饮茶,夜大吐泻。

    二十日,晴。今日须登山,两腿无力,只好坐滑杆。这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五十天来都是徒步,现在即将到达目的地了,却又叫人抬着,这也是“完整”的破坏,令我不能在人前夸口。或曰:“你在柳林不是骑过马吗?何曾完全徒步!”我说,那不算,骑马坐轿不能相提并论也。但这一次坐滑杆也不无所得。常见抬滑杆的前后两人于路上有特殊情形时便互为唱答,以资警戒,只听他们哟哟嗬嗬,却不知是什么言语,现在算知道了一些,有的是自己多听几次便明白了,有的听了也不明白,于是我请教他们。譬如前面路上一个大坑,前边的喊道:“一大缺”,后边人应道:“步子阔”;又如前边的看见左边有人马走来,便喊道:“右边挂”,后边的就应道:“不用下”;前边的如看见地上泥泞难行,于是警戒道:“留心滑”,后面的就答应“脚紧踏”。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迎面走来,他们也是互相应答着,但那声气颇特别,带点玩笑意味。我自然未能听懂他们的言语,当我请问时,他们却只是笑而不答。经我一再地追问,并故意以玩笑态度与之交谈,于是才说:“先生没看见那个‘摩登’吗?哈哈!————‘仔细向她看’,‘你干我也干’呢!……”于是又一阵大笑。他们管年轻女子,尤其是女学生之类,叫作“摩登”,但按他们的读法似乎是“毛得”,而那个“得”字又说得特别轻而且柔。……我还记得在泰山住时,听泰山的轿夫也有这一套歌诀,譬如在桥上遇人时便唱“人在桥上走”,“水在桥下流”之类。

    到柳沟,我们停下来休息。我们到一家茶馆去。然而我们并不喝茶。我们只想买它的鸡蛋,并用它的开水,且自己下手洗碗洗筷,冲鸡蛋花,亦吃亦喝,既解饥又止渴,这颇使茶馆里的人看不顺眼。也许我们的态度就有点特别,也可以说有点令人生厌吧。我们在道上跑久了,一切都不甚在意,仿佛任何地方都是自己的家,而自己也就如同在自己家里那样踏踏实实。“要大碗!”当茶馆的年轻女人把小巧的茶杯递给我们时,我们的黑大哥用了极其严厉的高声这么喊着。这声音真有点惊人,连我们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何况那个青年女子。唉!那女人居然嘤嘤地哭起来了,这使我们非常不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因为那一吓而哭起来的吗?当我们坐下来默默吃着蛋花时,我们才听到那年轻女人被一个年老女人劝慰道:“孩子,你宽心一点,谁不说你好呢,谁又不背地里夸巴你呢。俗话说得好,万船皆有命,半点不由人,一切凭命好了!”说完之后就是长长地叹息。这时我们才得仔细看看这个年轻女人的相貌:她生得很小巧,也很秀丽,只是太柔弱了,继又听到她在剧烈的咳嗽,才知她正在病中。我们都很抱歉,抱怨黑大哥的粗鲁,不该向这样一个“性怯的灵魂”发作脾气,虽然她的哭与我们并不直接有关,而是我们来得适逢其会。我们猜想她是在一种极委屈情形中,她大概有不幸的婚姻,也许她的丈夫极横暴,又极浪荡,也许被抽壮丁抽去了,也许她的婆母虐待她,而她又在病中,也许是一种不易治疗的病症,她现在来到了母亲家里,于是满腔的悲哀要找一个出口,而我们却正好遇到这出口的决发。我们不愿意久停,匆匆地付了钱又开拔了。

    晚到武连驿,八十里。

    二十一日,细雨。今日仍坐滑杆,半途中又让给了病学生。下午四时到梓潼,八十里。路经上亭,有碑云:“唐明皇幸蜀闻铃处”。去梓潼二十里,有七曲山九曲水文昌胜景,建筑甚宏伟,有晋槐。

    我们趁茶馆冷静时去学习坐茶馆,然而那个茶博士却非常热闹,“来茶吗?”“来了!”“三碗呵。”“三碗就来了。”“要快些。”“慢不了哟。”……一问一答地呼喝着,却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脚戏。他跑前跑后,敲桌子,打板凳,故意把茶碗茶盘弄得叮当乱响。这一些声音汇合起来,仿佛这里有多少人似的。我们真佩服这个茶博士,于是想到世界上有多少热闹也难免如此。

    二十二日,阴。早八时出发,下午二时到魏城,六十里。今日完全步行,腿部甚痛。

    二十三日,阴。下午二时到绵阳,六十五里。虽然学校本部即在此,然而我们却仍须住店。

    二十六日,由绵阳出发不久,抬行李的滑杆夫就逃了一对,原因是预付了太多的工钱,而又抬了过重的行李,趁新店子逢场人多,于休息时丢下滑杆跑掉了。到底“关羽”为人正直,他同乡的伙伴“赵云”、“关平”、“周仓”(这些都是我们按照他们的相貌而给的绰号,而他们自己也承认了),一直伴我们到达目的地。他们一路都很规矩,虽然他们都光着屁股吸鸦片。

    于暮色苍茫中过金雁桥,到罗江城已是昏黑。我们总算到了“家”。

    二十七日,今天早晨要升旗了。

    这地方县政府门口有大操场,这大操场也就是公园之一部分,公园里有很多楠树,郁郁苍苍,景色颇好。操场南边有升旗台,台上有高竿。他们本地不升旗。据说当开什么会时也升旗,却有时把国旗倒悬。现在我们要每天升旗了。但是,还缺少一根拴旗的小竿。好,我就贡献上一根。我们两月前行过湖北小岭塘时,许多人都到山崖水滨去,伐竹作杖,我则以四百文从驴兄买到一根蛇头杖。那竹根的样子真如一个蛇头。这蛇头杖扶我走了几千里山路。此刻要让它同国旗一齐升到空中,总算不辜负它。但我想从此应当易名,应当叫作“龙头杖”了。

    除却这竹杖,我还有两件法宝:一双草鞋,一双布鞋。我这一路都是这样:穿布鞋,布鞋之外再拴草鞋,这样,脚下得力些。草鞋穿了无数双,而布鞋还只是这一双。布鞋的底部还相当完整,但鞋面、鞋跟凡与草鞋所磨擦处都已破得千条万挂,要恢复到一丝一缕的程度了,我很难得。我想应当把这两件法宝找一个适当处所,好让它们继续发挥一些余力。恰好抬滑杆的“关羽”来算账了,我要把法宝送给他。我很喜欢他。他此刻依然赤着脚。我说:“关二爷,古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今弃敝屣如弃天下。我的鞋子载我踏过了多少江山呵,现在我就交给你好了。”他自然很欢喜,他并不说一声谢谢。这很好。他的脸还是红如重枣,不过那卧蚕眉、丹凤眼上却显出深厚的微笑,他立刻把那双尚未破损的草鞋穿在脚上,在地下用力地踏了两踏,一手破布鞋,一手钞票,走了。

    我杖我屣,已不复为我们所有,然而“杖履所及”,却永远是属于我们的。

    费半小时,走遍罗江城,太小了。买了一个黄土瓦盆,作洗脸盆用。两手捧一个脸,简直放不开。沿途多是在长江大河里洗漱,这个瓦盆的天地实在太狭隘了,还有这座山城,还有即将开始的学校生活,都是太狭隘了,还是永远的走下去吧。刚一静下来就这样想。

    注 释:

    ①×军:指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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