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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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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真也把父母的心操烂了,直到十八岁我才健康起来,于是人世间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便来麻烦我,我的父母要我结婚,媒人不断地向我家大门里跑,但跑来跑去都是徒费唇舌,一连订过十几次婚,我都不曾答应,我都拒绝了,我就对我的老人家说:不行啊,我身子不好,不应当成婚来自促年寿,而且我自己还顾不过我自己来,我怎么能够成家立业呢!这当然很伤父母的心。到了十九岁,老人家无可如何,偷偷地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年轻人真是什么都不在意,你说那时候我怎样走的?我带了二百文钱,一身单衣服,还有一方手帕,我到了北京,在那里我投了军队。从此以后,我就走遍了天涯地角……我刚离家的时候还曾经给老人家写过信,但以后就没有信了,家里来信我也不回,我是插了翅子的漫天飞,再有家信我也看不见了。我这样闯了足够十年,我居然也做了军官,但是我的志气从此也就尽了,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闯来闯去不过如此,不过是自家人相杀相砍!七年前我来到了四川,从此我就脱了军服,换上道服。可是现在,现在是打日本了,我的心仿佛又动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可以做点事的,过去的朋友也有劝我下山的,可是我终究不曾下山。入山以来,对于世事本来不大关心,不过偶然听到一点,都不如意,都不如意!……不用说别的,就说这里许多人不能吃苦耐劳,勤俭治家,却是吃喝嫖赌吹。尤其是吹,把宅子地都吹到烟枪里去了,没有钱就饿着肚子看屋梁,一有几个钱就大口吃猪肉,猪肉不加盐,却吃甜的,吃甜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这算什么风气……”

    他谈到九点钟才回去。他临去时外面已下起大雨来。他又说:“假如不下雨,夜里可以听呼更鸟,它每过一更就叫一次。它像画眉那么大,头像夜莺,叫的声音不大,然而听得远,五里以外听得到,远而又清……”

    我们听着雨声,各自入睡。

    六

    大雨下了一夜,自然不曾听到呼更鸟。早晨五点钟就被钟鼓之声惊醒,起床之后就去看道士们念经。他们自己说这是他们的功课,其实这种必修课却已成了表面工作,他们的正事是招待来宾,其事业与旅馆中人相同。同伴都未起,我乐得一个人冒雨看山。我去看过了银杏、歧棕、降魔石,由上天梯到息心亭。早饭后雨仍不止,乃购草鞋,脱大衣,右手扶杖,左手打伞,独出山后门,先至朝阳洞,返至祖师庙,下至偏桥,看掷笔槽,我在这里有颇久的凝思,这一笔真叫我佩服极了。我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向前走,我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上边,上边当然是天,但我看不见,看见的只是云和树,听见的只是风声、雨声、山洪声,偶尔有几阵幽深的啸鸣,真如远山中传来野兽的吼叫。向下看,那才真算奇怪,山下边是一地黄金,不,是一地阳光,然而下着雨哪里来的阳光?原来是一地菜花。一个人也没有,静极了,我多少有点儿恐惧之感。当我回到天师洞时,雨也渐止了,于是又邀着同伴仍由原路上山,但是这一来,我已经不新鲜了。“唉,你这家伙,你自个儿把好风景都看完了,再让我们来看!”那个不敢走索桥的同伴这样说。自然,此刻我可以指指点点,仿佛这青城山就是我家中物了。到上清宫,看天师池、麻姑潭、鸳鸯井,又看了张大千的画室。“住在山里画山,这真不错,可是,到底是真山真水好呢?还是画中的山水好呢?”那个同伴忽然又发出这样的问题。我本来应当再到长生宫去拜别那位朋友太太,但下得山来,才知道归路已非来路。

    “我们算游过了青城,”我说,并接着问那个有趣的同伴道:“你觉得青城怎样?”“怎样?”他有点不屑的语气,“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名胜古迹的,譬如天师池、麻姑潭之类,也不过两个水坑,俺家大门口就有那么两个,小时候时常光了屁股下去,学打澎澎。”

    坐在滑杆上,我们都沉默着。而我则一心听着滑杆夫的谈话。我们的劳动者之喜欢讲话,而且讲得那么有道理,有时是极有风趣,常常使我佩服。一个说:“往年子,四川省大饥荒,军队吃饭都不敢开大门,作啥子?怕抢啊,老百姓见军队吃饭就要抢,军队吃饭不但关着门,还加了岗,自然更不敢吹号。那时候老百姓为了吃饭都乐意投军。今年子,打国仗啦,老百姓可又糊涂了,只要在家有点饭吃,就不愿投军了。”又一个说:“今年子粮食硬是贵,老百姓也不是不苦,可是酒房里还在烧酒!把烧酒的粮食当饭吃,那有多好,听说政府要禁酒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一笑,我不觉地看了看我那个有趣的同伴,显然他也听到这禁酒的话了,他低声说:“啥子,不烧酒老子喝什么?”过河的时候,一个卖蒜苗的在船上兜生意,买者说:“要给够啊,称得高高的,”卖者说:“啥子话呀,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哪个还在船上昧良心。如今实行度量衡了,新生活,简单,朴实,正确……”这些人都很可爱。

    草鞋、布鞋、两双袜子,都湿透了,天也晴了,我们迎着第一颗明星进了灌县城,想道:假如今夜仍在山上,就可以看见神灯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向回成都的路上出发,离开城,我们回头来向青城告别,城头上“雄震都江”四个大字使我延伫了一会,于是也看见了远山上的白雪。晚间在成都旅馆里听人谈,从前有人独登青城,几乎被豹子吃掉,险得很。

    七

    “这也是殖民地现象之一,明明是汽车路,却跑着人力车。”当我们离开成都,迎着朝阳向归路进发时,一个同伴这样说。

    拉车的像抬滑杆的一样,都很喜欢讲话,而且讲得很可爱。他们从自己的家事,讲到国家大事,尤喜欢讲有趣的故事。一个车夫讲了一个“杂拌烟的故事”。他说,一个庄稼人去看戏,他一面看戏,一面吸着香喷喷的杂拌烟。他旁边一个老头儿,穿着庄稼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一个庄稼人,那老人看他吸完一袋烟,便向他借烟,他给了。那老人却贪得无厌,借一袋,又一袋,借一袋,又一袋。可是这个庄稼人却一点也不恼,只是客气地给。那老头临去时间他的姓名居处,他自然也告诉了。第二天他们的柴门外边忽然来了官差。他同他的老婆都慌了,以为自己并未犯罪,为什么会来官差呢。不料却是皇上的圣旨来调他。他去了,一看,嚇,万岁皇爷却正是那个借烟的老头儿。他当然是作大官了。唉,我听了这故事也非常赞叹。老百姓生活太苦,而又过分忠厚,便只好做着这样的美梦。我想他们一定很惋惜,惋惜现在已没有了那样的皇帝,假设有,他们也许有一个被借杂拌烟的机会,然而现在是不行了。我们的人民就是如此,这是一面。另一面就是无可如何的“乐天知命”,这种可爱的情形实在也极其可怜。你以为他们很苦,他们诚然也苦,然而他们却表现得很乐。他们说怎样喝酒,怎样吃肉,赚多少钱,拉几天车就要耍一天。他们有一种极可爱的风趣,而他们的天性之醇厚也助成他们这种风趣。看看天色就要黑了,然而我们还不见中途那座可以宿夜的城。等忽然转一个弯儿看到城墙,一个车夫骂道:“妈卖皮,老子四天不见你,你就跑了?老子要打你!”“你”,你是谁呢?原来就是那座城。

    夜里下了雨。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在雨中进发。

    虽然是在雨中,农人们还在工作着,而且是不蓑不笠地工作着。

    牛在拉着犁,水车在吱吱地响,推车的,挑担的……在雨中,一切如常。

    水田平明如镜,绿鲜鲜的春草给这些明镜镶上了框子。绿肥发散着可爱的臭气,什么地方又送来阵阵的花香。

    当车夫看见一个农妇也在水田中冒雨工作的时候,他在得意地调笑了:“妈卖皮,下雨也舍不得休息一天……没有米饭,吃稀饭,没有稀饭,吃红薯,没有红薯,你不会向家里拉一个?”

    他们对于公路上的里程碑熟悉极了,“到罗江城还有几十个桩桩。”“九十公里的桩桩在东门外的桥下。”我觉得这很好玩,他们大概像教作文的先生改卷子一样,过一个桩桩和阅完一本卷子一样是一个天大的喜悦。

    雨停了。我们又行过那覆车的地方。那里没有车,也没有人,那里只有泥泞,有被雨水打湿了的飞不动的纸灰,而水上,水上还漂着一层汽油,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出五颜六色,像片片极轻极薄的彩绸。范没有和我们同时归来,假使来了,我就要指点给他那个地方,那边,在水塘的彼岸……

    回到学校,有人问:“青城山风景可好?”

    “很好,”我说,“我就讲给你们听吧。青城山,那是道教的胜地,有降魔石,张天师降魔,一剑把一个山头劈作了三瓣。这个不足为奇。我要说的是掷笔槽。唉,这是我游青城的惟一心得。张天师坐在万丈山崖,降魔已毕,把朱砂笔向山头一摔,一声霹雳,那万丈山崖便忽然而开,从山顶一直裂到山根,并不宽,但极深,那石罅两旁都是林莽丛茂,只有那石罅中黑洞洞的,寸草不长。唉,我对着这一笔沉默了很久。我对于张天师本无好感,但现在我却也佩服了。自然,我所惊讶的是他的那只笔,我若能有那么一只笔,我若有那么一只笔就好了!”

    “这是传说。我问你风景。”

    “风景啊,青城正如一座青色的城池,不过是枝枝叶叶,叶叶枝枝。”

    “此外呢?”

    “此外,此外我还看了些枝枝叶叶,那是属于另一种风景的……”

    一九四○年四月,四川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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