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入梦:
的确是
坠落繁华之域。
只披着不堪蔽体的飘零单衣,
蜷伏在凛冽的朔风里————颤栗。
我见着象游蚁般的人们,————
间有我的朋友还有我的亲戚;
多谢他们都看我一眼,
但,但却不和我认识!
我依样在饥寒,悲号着行乞;
觉得心尖不住地跳跃,
筋肉起伏地敛缩,
自早晨直喊到晚上,
得不到烧饼半块,剩饭一粒!
我颤颤地,无力地
躺在繁华之域,
眼巴巴地望着浩荡的穹苍,
猛烈地悲愤,
静默地饮泣,
呵!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乞儿,
应被人们的摈弃,指斥。
1925年1月4日夜
疯狂者的漫歌
一
我请求你,鼓动尽所有的诚恳来请求你,你,伟大的太阳,不要把灿烂的光辉照到地球,让我们这个奸诈的,虚伪的世界黑暗,黑暗,永远黑暗!
因为这黑暗,这黑暗可遮尽人间之奸诈的笑容,虚伪的哭态,一切之奸诈与虚伪都可借黑暗来遮掩,蒙混,永永不至于给我这个疯狂者呵————瞧见!
要是“不!”我希望你,沸腾尽所有的血脉来希望你,你,伟大的太阳,就要把焜耀的火焰喷到地球,把我们这个腐臭的,冷酷的世界燃烧,燃烧,猛烈燃烧!
因为这燃烧,这燃烧可除尽人间之腐臭的氓众,冷酷的贼徒,一切之腐臭与冷酷都可借燃烧来除掉,毁灭,永永不至于给我这个疯狂者呵————瞧见!
要是“也不!”我忠告你,倾吐尽所有的热忱来忠告你,你,伟大的太阳,珍惜你之宝贵的光芒吧,休希望我们这个世界是可以容纳你的温暖和光明呵!
因为我们所需要的,所企望的,乃是锋锐的杀人的家伙,美丽的骗人的面具,一切之冷酷,奸诈,狰狞,残忍,和凶暴!我们所唾弃的,所厌恶的,却是你之温暖和光明!
啊,我祷祝你,奏着无尽之悲愤的音乐来祷祝你,你,伟大的太阳,珍惜你之宝贵的温暖和光明吧!珍惜你之温暖和光明吧……
1925年3月23日北京
我是铁锚山上的大王
我是铁锚山上的大王,
著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我每天都得吃几副人的心肝,
因为我正害着险暴的奇怪的病。
如果隔一天不曾有人的心肝下酒,
我的恶病便发作了:
比夏日还要炎炽的烈火在心头燃烧,弥漫,
我的灵魂就象狰狞的魔鬼般在悲风里怒吼。
但是这种病并不是我生来便有的,
是在五年的一个秋夜里得来的,
那时候我是怎样的狂跳着,乱奔着,
从绝顶悲恸的哭泣而现着严冷的凶残的笑:
我在斑斑血清里见着只剩半个脑壳的母亲,
妹妹和嫂嫂的下半身都赤裸裸的被奸杀在床下,
姊姊是狠狠的露着舌头吊死在净室里,
从奄奄一息的父亲嘴里知道我的哥哥被兵爷们绑去 了……
唉!经这一番的不幸我是完全变样了:
高粱米不去收,大白菜也不去种,
只是疯颠地觉得我应该要做一件事;
于是我不久便入了铁锚山的伙。
现在我是铁锚山上的大王了,
著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而且还害着险暴的奇怪的病,
每天都要吃几副炒得脆脆的人的心肝。
1926年3月13日 北京
誓
尽我手足之本能的力,
舞踏于粉脸,灯光,花影,
并唱那淫靡的婉娈之歌,
如屈辱的妓女酬酢逛客。
迨到人静夜深,灯花俱灭,
在黑暗的旷野,我痛哭了;————
终因落叶的谐和,
又跑上墓巅,仰天狂笑!
如此的沉沦在人间深处,
(是多么该死的!)
却留恋着已被毁灭的梦,
看春去秋来,以血继泪!
既温柔地探手到黑夜,
得来的,全是死尸,粪蛆;
当无用热烈的虔诚的心,
希冀我眼光的明澈。
“愿蛇蝎之毒洒遍蔷薇,
让无赖之徒去满足其欢乐,
倒毙在我得意的眼底!”
但我已捏碎了这愤怒。
一切的呻吟终是卑怯,
我赞颂临死还奋愤的勇兽。
永远屈辱在粉脸,灯光,花影,
这沉重的悲哀,我将放浪而决绝!
1926年5月作于上海永贵里
死狱之中
在死狱之中,不知春去秋来,
更不见光明之天宇,
只沉默着如沉默的棺里之骷髅,
隔绝了世上的一切。
除了眼泪的隐约,
惟有瓦缝的一线阳光,
怯怯地来到冷墙角底,
探望那瘪瘦的数双污脚。
如此可怖的空间,
充满着无边的黑暗,
与禁卒的叱咤,巡官的冷笑,
战栗了深沉的叹息。
吁,欲死不得之囚徒,
永不能将其悲哀,
染那屋上飘泊的白云,
飞到江心,倾给流水。
要击破这如死的沉寂,
我亦奋力而攘臂:
但终须绝望地疲乏了,
以无奈何的忍耐慰籍悲愤!
1926年7月作于上海永贵里
恐怖的夜
狂风吼后的空间,
长鸣的蟋蟀也寂然了,
黑暗沉沉地笼罩万物,
隔绝了芒芒的星的闪烁。
望不见白墙,柳树,————
与玉泉山上的塔尖:
惟有无穷的空虚展布,
如缥缈的死音送给人类。
桐叶在瓦端作响,
遥应远处的枪声,
乌鸦遂离巢了,
将惨厉之声音点缀静寂。
我从深梦里惊醒,
朦胧地望着窗外:
天地已混成一色了————
深沉,颤栗,何处有余风在叹气。
1926年8月写于常德
别曼伽
我站在船头,
凝望荡漾的湘水,
任“大地垂沉”,“人声鼎沸”,
唯你的影儿在眼前隐现。
啊!幸福之梦成了这一片秋色,
我苦忆沪滨的草圃,
当蔷薇吐着芳香的时候,
该和你随星光而俱灭。
如今是担忧船身的窄小,
将禁不起我离愁的重载,
过去的甜蜜,懊恼,
与无穷的希望之徬徨。
我低声说:“我的爱!”
眼睛因此潮湿了,
胸部因此热烈了,
但不闻你的回答。
听浅堵上的芦苇低吟,
疑是你潜来的脚步,
我狂欢着深深的吻痕,
可添一个在你唇边。
柳儿带着嘲弄在堤边飘舞,
(是多么欺人的放肆呵!)
因此失望如巨兽奔来,
霸占我无限的空虚。
你秀媚的眼光灿烂在黑暗里,
并艳冶我既悴的心花;
你那时温柔的微笑,
便无意的眼波,今也“何堪回首”了!
呵!强暴的岁月,
悄悄地抢去宇宙的宝藏,
我俩仅有的青春之美,
留下一切狼藉之痕。
我能如狂狮怒吼,野鸟长鸣,
却无力细诉缠绵的哀怨。
呵,“永远”是白云的飘忽,
我但能静等生命的流。
可怖的灰色已在前途酝酿,
隐着高邱坟墓的安排;
远了,美丽的人儿之裙裾,
与浮在水上的残叶。
1926年10月
歌
呵,小草之颠沛,
满足了狂风的快乐,
羊儿在旁边得意了,
是上帝的一点意思吧。
我呢,有明彻的眼光,
仅成泪儿的良友,
一切无穷的冲突,
使我的美丽变色了。
我不愿为自己憔悴,
却难免痛哭于邱墓之旁,
看“浮云流水”“沧海桑田”,
谐和白树的萧瑟。
我的生命是随处飞跃而浪费,
有时因太疲乏,觉得可惜了,
便游于深谷,吻芝草之香,
细辨野花的颜色。
但失恋的孤雁长啼在夜里,
或猫儿因贪欢而追逐,
震动人们一样的笑声,
我的灵魂复沉郁了。
呵!不可救药的我之心灵,
(是何等的垂危了呵!)
偏作不量力的勇敢,
解剖大自然的秘密。
我如负伤的勇兽,
抱耻辱踞坐山巅,
终弃掉愤怒,羞惭,与梦想了,
只深深叹息这伤痕!
1926年10月
给懋琳
“飘泊的不死的岁月,
扫尽宇宙间所有的美丽,
留下了败墓,渠沟,与碧血给诗人!”
是以我们如骡子负了重载。
我已疲乏了,在沙滩的一隈,
抚伤痕而深深叹息————
“何不随浪花翔舞到云端?”
惜夫!我的心尚未绝一丝依恋。
你呢,谐和着悲哀,我的好友,
也痛哭在凄清的深夜里,
做着平常人应有之梦,
终难得一丑笨女人来证实生活之意义。
“将白兰地麻死去灵魂吧!”
消瘦的你,斜睇时使我心碎。
吁!人们永远徘徊在黄金,女人,茅厕;
我们啊,看镜里的影儿慢慢地憔悴!
1926年10月26日夜
温柔
你坐在荷花池畔的草地上,
将清脆的歌声流荡到花香里,
并诱惑我安静的心儿,
象缥缈的白云引着月亮。
你倦了,以明媚的眼光睨我,
又斜过你含笑的脸儿,
如春阳里雪捏的美人,
软软的须要持撑。
我偷望远处的飘忽袖影,
灿烂在树上的艳冶阳光,……
你的发儿已散漫到我的胸前了,
并语我:那鸭群戏水是无意思。
哦!当你单独的走过绿荫,
那流泉岩畔的芷草,路旁的玫瑰,
与藕香亭下的百合,都羞怯了,
我不能唱着歌儿描你的美丽。
1926年10月北京
无消息的梦
吹灭了灯儿,
希望墨样之颜色,
从窗外荡来,
给我梦之消息。
“我爱……”
唉!我回忆了:
在秋阳里,以我含泪的眼波,
呆望你临风飘去之短发。
见这往时之憧憬,
我疑是梦已来临,
急张开无力之臂膀,
黑暗与空虚,遂填满了怀抱。
“将我吻过之蔷薇,
佩在你洁白的胸上!”
呵,我想慕这美梦,
但一夜是凄风苦雨,落叶萧瑟!
1926年10月于北京
忆梦苇
轰轰的炮仗响彻在空间,
给我无限乡思的哀戚,
想起你是无家可归的人,————
“来,梦苇!让我们共度这除夕。”
你沉默在黯淡的灯影里;
我狂笑复痛唱无节拍之歌,
且在一片枯荷花上,写了————
“梦苇!小苹祝你新年康健!”
你将荷瓣挂在梅花枝上,
多情的泪光隐在你的微笑里;————
呵,仅这一点点的真挚友情,
如暴阳里的残雪,已难寻其脚踪!
我能细想落叶翻飞,海水呜咽,
却不堪一念你的命运:————
你现在是长眠在地下了,
我呢,将温柔的眼泪慰藉于空虚!
1926年10月同懋琳看你坟墓回来的夜
离情
一切安静,因长波滚滚而扰乱了,
但我的心,仍孤寂如泥中之柳絮,
无能如飘泊的白云,
飞过君山,深吻沅江之水。
静听那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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