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境浅说 一

    曾觌　五首

    金人捧露盘

    庚寅岁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 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阑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

    纯甫为东都故老，及见当年之盛，后奉使重过京师，作此词，凄然有《黍离》之悲焉。

    念奴娇　席上赋林檎花

    群花渐老，向晓来微雨，芳心初拆。拂掠娇红香旖旎，浑欲不胜春色。淡月梨花，新晴繁杏，装点成标格。风光都在，半开深院人寂。 刚要买断东风，袅栾枝低映，舞茵歌席。记得当时曾共赏，玉人纤手轻摘。醉里妖娆，醒时风韵，比并堪端的。谁知憔悴，对花空恁思忆。

    上阕咏花，梨杏得淡月、新晴为之装点，而标格益显，咏梨杏各得其当。“半开深院”六字真善赏花者。下阕咏花而兼怀人，花与人合写。结句笔情绵丽。

    忆秦娥　邯郸道上望丛台有感

    风萧瑟。邯郸古道伤行客。伤行客。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丛台歌舞无消息。金尊玉管空陈迹。空陈迹。连天草树，暮云凝碧。

    此词格老气清，有唐人风范。论者谓与《金人捧露盘》一调皆凄然有宗国之思。

    壶中天慢

    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此进御赏月词也。上皇览之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香罗、水晶碗。是夕登高玩月，即以此词被之管弦，隔江西兴亦闻天乐焉。纯甫为建王内知客，孝宗以其为潜邸旧人，觞咏赏锡，字而不名。纯甫恃宠，为虞允文等所劾。毛晋刻《海野词》，评此调曰：“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感皇恩　重到临安

    依旧惜春心，花枝常好。只恐尊前被花笑。少年青鬓，耐得几番重到。旧欢重记省，如天杳。 绮陌青门，斜阳芳草。今古消沉送人老。帝城春事，又是等闲来了。乱红随过雨，莺声悄。

    此殆放逐后重返都门而作。调倚《感皇恩》，追怀知遇，感慨系之矣。

    陆游　二十一首

    念奴娇　招韩无咎游金山

    禁门钟晓，忆君来朝路，初翔鸾鹄。西府中台推独步，行对金莲宫烛。蹙绣华鞯，仙葩宝带，看即飞腾速。人生难料，一尊此地相属。 回首紫陌青门，西湖闲院，锁千梢修竹。素壁栖鸦应好在，残梦不堪重续。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一欢休惜，与君同醉浮玉。

    前八句皆言无咎趋朝时驰驱皇路，转眼腾霄，接以“人生难料”二句，一折到题，笔力健劲。转头处追忆旧游，别开一境，功名易老，惟有及时行乐，一醉方休耳。下阕之感叹，本上文“人生难料”句，“一尊”“同醉”，前后之结句相呼应，章法周密。无咎殆康衢误踬，放翁特招其漫游。观“岁月”“功名”三句，言春梦易醒，而慰藉之意自见。

    浣溪沙　和无咎韵

    漫向寒炉醉玉瓶。唤君同赏小窗明。夕阳吹角最关情。

    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客中无伴怕君行。

    首二句秀婉有致。“夕阳”句于闲处写情，意境并到。“忙日”“新愁”二句真率有唐人诗格。结句乃客中送客，人人意中所难堪者，作者独能道出之，殆无咎将有远行也。

    前调

    浴罢华清第二汤。红绵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

    凤尺裁成猩血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水亭幽处捧霞觞。

    通首由出浴后次第写妆饰之丽，其人之妍妙自见。末句仅以捧觞作结，含情在无言处也。

    浪淘沙

    绿树暗长亭。几把离尊。阳关常恨不堪闻。何况今朝秋色里，身是行人。 清泪浥罗巾。各自消魂。一江离思恰平分。安得千寻横铁锁，截断烟津。

    长亭把酒，自古伤离，身是行人，谁能堪此！下阕言居者、行者，同是江水量愁。铁锁横江，本以断东下之师，今以断愁来之路，句新与情挚兼之，与永叔之陌上寻人，倩他燕子；玉田之相思一点，寄与孤鸿，皆词人幽邃之思。

    南乡子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 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入手处仅写舟行，已含有客中愁思。“斜阳”二句秀逸入画。继言满拟以还乡之乐，偿恋阙之怀，而门巷依

    然，故交零落，转不若寂寞他乡，尚无睹物怀人之感，乃透进一层写法。

    好事近

    华表又千年，谁记驾云孤鹤。回首旧曾游处，但山川城郭。 纷纷车马满人间，尘土污芒。且访葛仙丹井，看岩花开落。

    此调凡十二首，皆官待制后致仕归来所作。其中类似游仙者四首。此词用丁令威事，直以身化鹤，如庄子之以身化蝶，在空际着想，下视山川城郭，皆在尘土中，所谓不见长安，只见尘雾也。高想入云，有昌黎“举瓢酌天浆”之意。

    前调

    平旦出秦关，雪色驾车双鹿。借问此行安往，赏清伊修竹。 汉家宫殿劫中，春草几回绿。君看变迁如许，况纷纷荣辱。

    关中为古帝王州，凡策马秦原者，黄叶汉宫，绿芜秦苑，每有怀古苍凉之慨。放翁感遗殿之消沉，思帝王之烜赫，尚结局如斯，区区一身荣辱，安足论耶？此调游览之词凡五首，惟此首发思古之幽情，笔亦有俊爽气。

    鹧鸪天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缈，橹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此作虽笔少回旋，而襟怀闲适，纵笔写来，有清空之气。“新燕”“轻鸥”二句，言心无挂碍，如鸥燕之去住无心，即景以见意也。

    前调

    南浦舟中两玉人。谁知重见楚江滨。凭教后苑红牙板，引上西川绿锦茵。 才浅笑，却轻颦。淡黄杨柳又催春。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

    此在薛公肃席上逢旧时歌妓而作。质言之，不过云英重见，未免有情耳。结句乃藉琵琶传意，以纡回之笔写之，盖一落言诠，便无余味，不若空中传恨，见声音之感人。故白香山之悲商妇琵琶，不在整衣自言之际，而在急弦转拨之时，为之青衫泪湿也。

    采桑子

    宝钗楼上妆梳晚，懒上秋千。闲拨沉烟。金缕衣宽睡髻偏。 鳞鸿不寄辽东信，又是经年。弹泪花前。愁入春风十四弦。

    放翁词多放笔为直干，此词独顿挫含蓄，从彼美一面着想，不涉欢愁迹象，而含凄无限，结句尤余韵悠然，集中所希有也。

    朝中措　梅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首二句咏花而见本意，余皆借梅自喻，飘零孤恨，其冷淡绝似寒梅。但梅花虽未逮秾春，而东皇先识，胜于百花，尽有江上芙蓉，一生未见春风者。放翁受知于孝宗，褒其多闻力学，授枢密院编修。虽出知外州，书生遭际，胜于槁项牖下多矣。故其结句自伤亦以自慰也。

    前调

    怕歌愁舞懒逢迎。妆晚托春酲。总是向人深处，当时枉道无情。 关心近日，啼红密诉，翦绿深盟。杏馆花阴恨浅，画堂银烛嫌明。

    一片凄怨之意，写景在迷离之际，含思在幽渺之中，复以妍辞出之。杨升庵谓其“纤丽处似淮海”，殆谓《采桑子》及此调也。

    蝶恋花

    陌上箫声寒食近。雨过园林，花气浮芳润。千里斜阳钟欲暝。凭高望断南楼信。 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

    前半首写景，略见怀远之意。清丽而兼倜傥，颇类《六一词》。后半首写怀，浪迹天涯，历三十年之久，而皆留遗恨，其平生潦倒可知。而天公仍不见怜，任其秋霜满鬓。集中《鹧鸪天》词所谓“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秋肃春温，天意本视同平等，则此老呵壁问天，果何益耶？

    水龙吟　荣南作

    尊前花底寻春处，堪叹心情全减。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漫倚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 花落月明庭院。悄无言、魂消肠断。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梁栖燕。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料也羞憔悴，慵行芳径，怕啼莺见。

    上阕“酒徒云散”三句以三层意叠用之，便觉气厚而情深。亦有于三句用侧笔，以见纡回之致者，皆词家之句法也。若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倦，则三句写六层意，更为精粹。放翁诗集中有“酒徒云散无消息，水榭凭阑泪数行”句，即此上阕之意。其后“凭肩携手”三句承上之“佳人天远”而言。芳尘凝榭，深锁画楼，观“栖燕”“啼莺”句，殆恐旧日啼莺，曾见其梁燕双栖，今芳径重来，燕双而人独也。

    汉宫春　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人当少年气满，视青紫如拾芥，几经挫折，便颓废自甘。放翁独老犹作健，当其上马打围，下马草檄，何等豪气！迨漫游蜀郡，人乐而我悲，怆然怀旧，而封侯夙志，尚欲以人定胜天，可谓壮矣。此词奋笔挥洒，其才气与东坡、稼轩相似。汲古阁刻其词集，谓“超爽处更似稼轩耳”。

    月上海棠

    斜阳废苑朱门闭。吊兴亡、遗恨泪痕里。淡淡宫梅，也依然、点酥翦水。凝愁处，似忆宣华旧事。 行人别有凄凉意。折幽香、谁与寄千里。伫立江皋，杳难逢、陇头归骑。音尘远，楚天危楼独倚。

    词为成都蜀王旧苑而作。中有古梅二百余本。不言过客之凭吊兴亡，而凝愁忆旧，托诸宫梅，词境便觉灵秀。下阕因梅花而忆远人，与本题怀古，全不相属。故转头处用“别有凄凉意”之句以申明之，以下即畅发己意矣。蜀王故苑，放翁入蜀时，老木颓垣，尚存残状。余于光绪间入蜀，过成都城外昭觉寺，即词中宣华苑故址，摩诃之池，迎仙之观，及古梅百本，遗迹全消，所余者惟柱础轮囷，散卧于茂林芳草间。词中所谓凭吊朱门斜日，又隔悠悠千载矣。蜀中燕王故宫，海棠极盛，为成都第一。放翁犹及见之，赋《柳梢青》一首，不及此词之佳。

    真珠帘

    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镜里新霜空自悯，问几时、鸾台鳌署。迟暮。漫凭高怀远，书空独语。 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

    通首大意不过言羁旅无聊，亟思归去耳。以放翁之才气，不难奋笔疾书，乃上阕以身世托诸风絮，下阕“洲”三句以隐居之绝好风景，设想在抗尘走俗之前，复归到一蓑烟雨，知词境之顿挫胜于率直也。放翁生平，初无谪逐之事，而词中深感羁游，殆在任夔、严二州时所作。唐、宋人之官京朝者，出知外郡，便嗟沦谪，香山、东坡皆同此感也。

    苏武慢

    淡霭空濛，轻阴清润，绮陌细尘初静。平桥系马，画阁移舟，湖水倒空如镜。掠岸飞花，傍檐新燕，都似学人无定。叹连年戎帐，经春边垒，暗凋颜鬓。 空记忆、杜曲池台，新丰歌管，怎得故人音信。羁怀易感，老伴无多，谈麈久闲犀柄。惟有翛然，笔床茶灶，自适笋舆烟艇。待绿荷遮岸，红蕖浮水，更乘幽兴。

    首六句写临水风物，清丽如绘。“飞花”“新燕”三句寓情于景，咏物而人在其中，顿有情致。“戎帐”句盖时正参成都戎幕也。此下因伤老而及怀友，人生知己，能有几人？当中年以后，世事变迟，故交零落，欲依依话旧，而素心人远，放翁深有此感。“柄”字韵语尤隽婉。以后六句惟有自适其乐，以遣有涯之生耳。其中“杜曲”“新丰”句怀人而兼恋阙，寄慨尤深。

    洞庭春色

    壮岁文章，暮年勋业，自昔误人。算英雄成败，轩裳得失，难如人意，空丧天真。请看邯郸当日梦，待炊罢黄粱徐欠伸。方知道、许多时富贵，何处关身。 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且钓竿渔艇，笔床茶灶，闲听荷雨，一洗衣尘。洛水情关千古后，尚棘暗铜驼空怆神。何须更，慕封侯定远，图象麒麟。

    放翁早年为秦桧所忌，后受知于孝宗，扬历中外，以宝章阁待制致仕。故起笔有“壮岁”“暮年”二语。久涉仕途，深尝甘苦，至卢生梦醒，始欠伸而起，自悔而兼自悟，“欠伸”句洵传神之笔。下阕盱衡今古，铜驼荆棘，帝室且然，又何论封侯事业！深知富贵之不如闲放，宜其以放翁自号也。

    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首三句如题之量。“怕近城门”二句未必实有其事，而可见托想之高，愤世疾俗者，每有此想。“潮生”三句描写江海浮家之情事，句法累如贯珠。“无名渔父”四字尤妙，觉烟波钓徒之号，犹着色相也。《渔父》词以张志和数首为最著，此作可夺席矣。

    诉衷情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集中感怀身世之作凡数见。此调仅四十余字，而豪气霜横，逸情云上。“风月”“江山”三语，尤峭劲有味。杨升庵评其词，谓“雄慨处似东坡”，此作颇近之。

    范成大　六首

    醉落魄

    栖乌飞绝。绛河绿雾星明灭。烧香曳簟眠清樾。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 好风碎竹声如雪。昭华三弄临风咽。鬓丝撩乱纶巾折。凉满北窗，休共软红说。

    “淡黄月”句已颇清新，更有吹笙人在花影中，风情绝妙。近人鸥堂词“月要被他，愁作酒般黄”，着意描写，不若“满地淡黄月”五字融浑。

    朝中措

    长年心事寄林扃。尘鬓已星星。芳意不如水远，归心欲与云平。 留连一醉，花残日永，雨后山明。从此量船载酒，莫教闲却春情。

    “芳意”二句较唐人“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句同就云水写怀，而别有意味。

    眼儿媚

    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上阕“午梦扶头”句领起下文。以下五句借东风皱水，极力写出春慵，笔意深透，可谓入木三分。

    忆秦娥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上阕言室外之景，月斜花影，境极幽俏。下阕言室内之人，灯昏欹枕，梦更迷茫，善用空露之笔，不言愁而愁随梦远矣。

    霜天晓角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此调末二句最为擅胜，若言倚楼人托孤愁于征雁，便落恒蹊。此从飞雁所见，写倚楼之人，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词家之妙境，所谓如絮浮水，似沾非着也。

    南柯子

    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 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上下阕之后二句，高楼而移傍兰舟，东流而挽使西注，皆事理所必无者，借以为喻，见虚愿之难偿。此与前首之“两行低雁”二句，虽设想不同，而皆从侧面极力浚发，本意遂显呈于言外矣。此词载刘克庄《后村诗话》。

    赵长卿　五首

    临江仙　暮春

    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园消息茫然。一春憔悴有人怜。怀家寒食夜，中酒落花天。 见说江头春浪渺，殷勤欲送归船。别来此处最萦牵。短篷南浦雨，疏柳断桥烟。

    长卿以宗室之贵，而安心风雅，其词以春、夏、秋、冬四景，编成六卷，为词家所希有。殆居高声远，较易流传。录其春景一首，上下阕结句皆能情寓景中。《惜香集》中和雅之音也。

    水龙吟

    仙源居士有武林之行，因与一二友携酒赏月，饮于县桥之中，乃即事为之词。

    危楼横枕清江上，两岸碧山如画。夕烟幂幂，晚灯点点，楼台新夜。明月当天，白沙流水，冷光连野。浸阑干万顷，琉璃软皱，打渔艇、相高下。 何处一声羌管，是谁家、倚楼人也。多情对景，无言有恨，欲歌还罢。把酒临筵，阿谁知我，此怀难写。忍思量后夜，芳容不似，暗尘随马。

    《惜香集》中长调，虽转折分明而少蕴蓄，此词清空一气，“阑干”“渔艇”句写水边风物如画。下阕结句愿作“暗尘随马”，似《闲情赋》之“愿在屦而为丝”，皆情至之语，誉之者谓视徽宗“则迥出云霄”。然如徽宗词之“和梦也新来不做”，其情文不让长卿也。

    声声慢　草词

    浓芳满地，秀色连天，和烟带雨萋萋。几许芳心，还解报得春晖。当时谢郎梦里，似殷勤、传与新诗。却为甚，动长门怨感，南浦伤离。 追想天涯行客，应解拥车轮，步步相随。惆怅如丝，正是欲断肠时。凭高望中不见，路悠悠、南北东西。春去也，怨王孙、犹自未归。

    上阕运用春草故事，藻不妄抒。下阕虽咏本题，而纯从送远、怀人着笔，一气贯注，与上阕散整相间，自成章法。

    虞美人　江乡对景

    雨声破晓催行桨。拍拍溪流长。绿杨绕岸水痕斜。恰似画桥西畔那人家。 人家楼阁临江渚。应是停歌舞。珠帘整日不闲钩。目断征帆犹未识归舟。

    偶写舟行所见，与唐人诗“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倚江楼”其闲情相似。但诗则仅言倚楼人，此则并为楼中人设想。结句有温飞卿“过尽千帆皆不是”之意。前、后段贯注一气。是其胜处。

    眼儿媚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归雁，画角声残。 绮窗人在东风里，无语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上阕“燕子”三句写景浑成。结句“秋水”喻眼，“春山”喻眉，后人习用之，遂成俗调。在作者觅句时，固情态两得。宋词中每以柳叶喻眉，梨花喻面，与此同也。

    辛弃疾　三十一首

    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蹴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稼轩与陈同甫别后，意殊恋恋，往追之，雪深不得前，赋词见意。越日，同甫书来索词，两心相同，有如此者。稼轩与同甫为并世健者，交谊之深厚，文章之振奇，可称词坛瑜亮。此词为惬心之作。首三句言渊明之高逸，而以卧龙为比。如尚父之磻溪把钓，景略之扪虱清谈，避世而未忘用世也。“飞鹊”三句写景幽峭，兼有伤老之意。“剩水”二句见春色无私，不以陵谷沧桑而易态。兼有举目河山之异，惟寒梅聊可慰情耳。下阕言车轮生角，自古伤离，孰使君来，铸此相思大错。铸错语而用诸相思，句新而情更挚。通首劲气直达中不使一平笔，学稼轩者，非徒放浪通脱，便能学步也。

    前调　赋琵琶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撚，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稼轩曾为忠义军书记，精练甲士数千，有揽辔澄清之志。此调借琵琶以写怀。起笔“开元”句即追想汴京之盛。以下用商妇、明妃琵琶故事，藉以写怨。转头处承上阕“万里离愁”句，接以辽阳望远，慨宫车之沙漠沉沦。“琐窗”“推手”四句咏琵琶正面，中含一片哀情。转笔“云飞烟灭”句笔势动宕。结句沉香亭废，贺老飘零，自顾亦沦落江东，如龟年之琵琶仅在，宜其罢弹呜咽，不复成声矣。

    前调　赋水仙

    云卧衣裳冷。看萧然、风前月下，水边幽影。罗袜生尘凌波去，汤沐烟波万顷。爱一点、娇黄成晕。不记相逢曾解佩，甚多情、为我香成阵。待和泪，收残粉。 灵均千古《怀沙》恨，记当时、匆匆忘把，此仙题品。烟雨凄迷僝僽损，翠袂摇摇谁整。漫写入、瑶琴幽愤。弦断招魂无人赋，但金杯、的皪银台润。愁皪酒，又独醒。

    首五字即隐含水仙神态。以下五句实赋水仙，中用“汤沐”二字颇新。“解佩”二句无情而若有情，自是隽句。下阕因水仙而涉想灵均，犹白石之《暗香》《疏影》，咏梅而涉想寿阳明妃，咏花而兼咏古，便有寄托。水仙在百花中，高洁与梅花等，而不入楚词，作者特拈出之。以下“烟雨凄迷”等句皆幽怨之音。“招魂”句非特映带上句“怀沙”，且用琴中《水仙操》，而悲愤弦断，当有蒙尘绝望之感。结句借水仙之花承金盏，联想及众皆酒而我独醒耳。

    前调　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烈。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首三句既言鹈，又言杜鹃，按鹈与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上阕叙送别，春归可伤，而别离尤苦，乃透进一层写法。观“关塞”“金阙”句，盖其弟奉使北庭。下阕因送弟，联想及当年上将专征，出师未捷，声情悲壮，但不知所指何人。谢枋得云：“（稼轩）精忠大义，不在张忠献、岳武穆下。”南宋初长驱北伐者，以武穆为最烈，“将军百战”六句，殆为岳家军而发，有袍泽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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