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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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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我们又听到了铃声,丁零丁零,我们都猛然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跑信的过去了。”老人低声说。

    “邮差为什么带着铃铛呢?”我们不明白。

    “怕有虎啊、狼啊、鬼祟啦什么的。”老头答。“这些东西都是怕响器的,跑信的人一到夜晚便把一个铃铛挂在身上了,走起丁零丁零的。”

    丁零,丁零,这清脆的铃声,越走越远了,渐渐听不见了,于是我们谈到这一带的野物鬼怪。

    “鬼吗倒没有见过,反正有;野物可是时常出来,这就得碰运气了。”

    他说沿江一带因为常有船舶来往,行人也多,所以野物并不大出现,若到后山里去,那些地方都是深山老峪,林莽丛生,最是野物盘踞的所在,因此这一带人民也有以打猎为业的。譬如打到一只虎可卖一百余元,打到一只豹,也可卖好几十元,一只獐子也差不多,若是一只狼,也就只卖几串钱。可是獐子颇不易得,须碰运气,运气好的,打到的獐子是圆脐子的;运气坏的,獐子的脐子就是长的了,长的没有什么用,圆的就制麝香,贵得很。

    “那么怎么打法呢?”

    “打法吗,就是用枪,可是打狼是不能用枪的,狼能避枪呢。”

    我们简直为这些故事所迷惑了。我们驰骋我们的想象,沉默着,想着那些深山老峪,想着在深夜中发着金光的炬眼,想着那个在身上挂着铃铛的绿衣人。老人也沉默了一回,又说:“打狼是不用枪的,”他搕落了烟灰,“用毒药,把毒药放在羊油里,狼是喜欢吃羊油的。”

    “老虎有多么大呀?”我们之中有人这么问。

    “吓!大得很,像一头驴,像一头驴。”老人用烟袋比画着。

    “那么住在山里是很危险的了。”

    “也不怎么怕。”老人当行地说,“人不惹它它也是不惹人的,咱们要知道给野物让路才行。你想,你一定要去碰它,它还能罢休了吗?野物也是有人性的。”

    从野物,我们又谈到了所谓“歹人”,老人躬着腰走到我们面前,几乎把胡须搔着我们的耳朵,低声说道:

    “唉!说不了,这一带穷人太多,河路码头是出坏人的地方,反正你们出门人总得处处小心,钱啦什么的,这年头连邻舍隔壁家也保不了红瓤黑子了!”他还用烟袋指一指他的邻居。

    谈话之间听到内间里叫了一声,老人便进去了,出来的时候便端了豆汁来,这真是最新鲜、最纯粹的豆汁了,我们每人都喝了几碗,淡淡的,甜甜的,非常可口。忽然有人说:“这比沙滩或马神庙的豆浆好多了,可惜这里没有面包。”于是想起在大学时候每天早晨去吃早点的情形,心里还有点儿黯然。我们一边喝着豆汁,一边同老人谈着。我们问到了去安康的道里,老人说:

    “哦!是么,你们明儿就住安康,就是兴安府啊,从脚下到府里七十五里,大清年间是每十里一个探子,就和现在跑信的一样,这道里,也是前清时候丈量的。”

    他从此谈起了前清,我们就问他:

    “前清好呢还是现在好哇?”

    这一问却把老人窘住了,他用满把手拢了一下胡子,显出了为难的颜色,无疑的,他是把他自己看做了那一个时代的人,他的感情也许和已经死去了的那个朝代更接近些,而摆在他面前的我们呢,在他心目中,当然是属于这个“新朝”的人物了。他该有些意见,然而他不知如何表达,他大概正把如何不至见笑,并不见怪的问题在他诚朴的心灵上衡量着。他沉默了片刻,吸了一口将要熄灭的烟袋,终于摇着头说道:

    “唉,说不了,说不了,反正净打仗,老百姓什么时候都沾不着光,穷人还是穷人!……”

    显然的,他的话尚未说完,他又沉默了,他在悄悄地窥视着我们的颜面。自然,我们并没有什么表示,我们先存了一个不愿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愿。他仿佛大胆了些似的又稍稍扬起了声音继续道:

    “不过,前清时候做买卖容易赚钱,日子还好过些,自从反了以后……”

    他的话又咽住了,据我们猜想,他的所谓“反了”者,大概就是指着辛亥革命而言了。

    老年人是有他自己的思路的,大概就因为谈到了改朝换代的事情,他忽然很郑重地问道:

    “可是,日本人不是来打咱们中原吗?日本人可知道安民?”他听了我们的回答之后就截然地断言道:“不行,不行,不知道安民就永久得不到天下的,不论哪一家,不要人民是不能成事的!”他显得有点愤慨了。

    当我们把敌人的种种暴行告诉他时,他就连连地摇着头,不说话,只是叹息。但当我们把胜利的故事以及种种希望描写给他听时,他也居然眉飞色舞起来了。

    我们吃完了豆汁,灯里的油也已是将尽了,屋子里显得阴暗了起来。忽然听到外面有橐橐的脚步声,老人很机灵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回来了”,一边说着走去开门。门开处却闪进一个魁梧的影子来,这当然是他的儿子了。这个“小”,可真不小,我心里这样想着,觉得好笑。那人戆戆地闯进来,和我们打了简单的招呼,就到内间去了。“娘,你吃吧,这是新的。”我们听到他的粗嗓子这样说,也不知是给他母亲买来什么好吃的东西。老人也随着进去了,谈了一阵话,大概是关于他儿子出外办事情的情形吧,仿佛听到讲什么价钱,当然是属于买卖一方面的事。老人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动着,并说:“天已不早了,先生们安息吧。”于是重新把门关紧,退入内间去了。

    大概刚过半夜,老人一家就已经起来操作,给我们预备着水,预备着饭,当然还准备他们一天的买卖。但他们并不惊扰我们,他们都轻手轻脚地活动着,也不说什么话;真正把我们惊醒了起来,而且使我们再也不能入睡的,却是栖在床底下的大公鸡,它们在我们的床下不知唱了多少遍,天才渐渐透出亮来。

    “鸡叫得真早哇,真是……”我们之中有人这样说。

    “啊,春三秋四冬八遍呢,冬天叫八遍才能天明。先生们听不惯鸡叫……”老人带着歉意地回答。

    早晨七点半钟,我们就向安康出发了。

    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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