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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半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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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月七日,是旧历的除日。天阴着,落着细细的雨星。吃过午饭之后,我们几个人一同到外边去散步。

    今天并不逢场,但街上也相当热闹,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都显出一些紧张而又愉快的神气。从巷子里边,传来“梆梆”的声音,那是谁家的刀正在木板上剁着肉;道旁的人家,传来“苦楚苦楚”的声音,看见有人正在那里刷洗着旧门窗;前面飞起一阵灰尘,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在那里扫着墙壁……我们急步走出西门,却被一家小店门口的灯笼吸引住了。这在城里是并不特别惹人注意的,而在这已经只剩着几家荒落的茅屋前边,在这周围都是绿野的矮檐之下,那个红灯笼却特别惹眼。“好看的年红灯!”一个伙伴这么说。那灯笼的架子完全是楠木雕花的,非常细致,新糊了鲜妍的红纸绿纸,在风中微微摇动着,使辛苦的远行人也都为之停步而予以注目,叫人家心里念道:“又是一年了!”门里边的一个中年男子,还正在那里糊着另一个灯笼,他的笑脸说明着深心里的喜悦。

    我们沿着小小的溪流向北走,望着那流水两岸的菜花,想到去年来时也正是这样时节,也想到受难的故乡原野却正盖在无边的白雪里。“真荒唐,这能算是冬天吗?————满地黄花!”有人这样说。一样季节内的两个不同的世界,在流浪人的心里作了比较,爱憎之情却觉得不易分说了。溪水活活地流着,翠绿的藻草层层地在水里随波摇摆着,“‘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我真喜欢这一个左右流之的姿态呀,妙在于做着前进的姿势而又一步未曾动,只是摇摇的,无限意趣。”“是吗,我想起北平的拂水杨柳枝。”说话的一时都沉默了,大概人们心里都有一件东西在摇摇的,如水藻,如杨枝。“拿鱼的!”“冷哉水呀!”于是大家抬头看,都觉得无限凉意了。一个粗壮的汉子,下半身完全裸着,只用一条蓝布抽裹着胯下,背着鱼篮,左手持网兜,右手持竹竿,用竹竿在水草中搅着,用网兜在一旁捞着,提起来便是五六条三寸二寸之鱼,顺手用竹竿一拍,银鳞闪闪都落入篮中了。“临渊羡鱼”,使我们立岸上颇久。水浅鱼细,显得那个捕鱼汉子的两腿特别壮伟。“冷吗?”“不。”半裸的渔人有意无意地回答着。“绕城的河里只能垂钓撒网,纹江里边就可以放鹰行船,你们见过吗?”一个同伴问。“见过,在云盖山下。”当我们这样问答着的时候,我们已经舍下渔人而与两个挑担的并肩而行了。

    两个人各挑着一对竹篓,篓子上挂着水烟袋,火纸枚,还有新草鞋、旧布鞋,而篓子上边还挂着一大捆甘蔗,那甘蔗又粗又大,紫得好看极了。

    “甘蔗卖吗?”

    “不卖。”

    “挑往哪里去?”

    “汉中。”

    “篓子里是什么?”

    “泽泻。”

    “转来挑什么?”

    “连翘。”

    问着答着,两个挑夫已经扇扇地走远了。“你们不能回家过年了。”一个伙伴还惋惜地赠送这么一句。汉中就是陕西的南郑,出剑门,走栈道,过朝天观、七盘关、西秦第一关、五丁关……好险要的征途呵,九百三十五里到汉中,这是我们行过来的道路。“我们大概不会再走到这条路了!”自然,抗战胜利之后,我们就要出三峡顺江而下了。我们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谈着,经过佃农们的像干蘑茹一般的茅草棚,听着隆隆如火车似的水磨声,倒拐而入城北门。

    二

    进北门曰北街,这是这小城的住宅区,多大宅第,多古乔木,多高大的石门砧与金字的匾额,流亡者走过这里就想到“家”,想到温暖与和平。“就到我家里来坐坐吧。”一个姓刘的同伴指着一家大门说。他因为从七千里外带来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且住为佳”,便也可以说是有家了。于是大家揭衣而越过其高大的门坎,庭院深深深几许,我们自然不敢多入迷宫一步,只奇怪于那第一进大厅里是空空的,却放着一架新制的大水车,而转入了一个小小的偏房,这本来是人家的下房,如今却作了这位朋友的客厅、卧室、书斋,兼厨房了。这是本城地主老爷的恩惠,有空房也不赁,以向外赁房为可耻,要住就让一间给你,也许要钱,也许只收点礼物,但总不承认是“赁”。我们那位姓刘朋友的太太正在忙着包饺子,自然,这还是故乡过年的习惯。我们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另一个院落里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也正在那里忙来忙去,于是一个伙伴向着那个正忙于帮着包饺子的女佣说道:

    “杨嫂,请你给说个媳妇好吗?”

    “啥子?×老师,你是癫了!”那个女人回答。

    于是大家都笑了,原来房主家那两个女人还都未出阁,她们的母亲因为要选择那最如意的女婿而不得,把两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耽误了。据说,这也是这城里一种风气,尤其是这些大门第里。我们偷偷地看了那两个女人的面色,不禁起一些不快之感。

    “她们为什么不上学读书?”

    “她们小时候在家里读四书,大了就不读了。”杨嫂笑着说。

    三

    我们从刘家出来,再到赵家去。那位姓赵的朋友夫妇两人新近才搬进了一处凶宅。姓赵的夫妇是科学家,当然不怕鬼,也正因为那地方有鬼,那样好的房子才肯让给这被视为难民的人们去住。

    从外面看来,这住宅是极其平常的,只是一列板门,像一个小小店铺一样,但进入一个院落以后,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我们一见之下,只觉得两眼迷离,还没有能力把那些名物一一指点出来,因为这都是太生疏的东西,而且人家又不容你在那里多看一回,只是穿堂而过罢了。然而,对于这里面画栋雕梁,外则蓬户瓮牖的用心,却觉得颇可寻味。我们走进了几进院落,方向也迷了,快要走到赵家住处,也就是快要进入凶宅时,一个伙伴才低声耳语道:

    “这家的地主老爷一天到晚藏在家里,不敢出城一步。”

    “这很明白,在他眼里,大概任何人都是土匪了。”

    这一个院落确乎有点特别,一进来就觉得阴森森的。不久以前,是由本城的女子小学校长叶小姐住着的。

    叶校长是某大学的教育系毕业生。她的父亲在清朝是举人,到民国以后又是大学教授,她的婆家自然也是望族。她是不满三十岁的人,然而她却在痛苦中过着孀居的日子。她的父亲已去世了,另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小女儿陪着她生活。因为某种关系,我们得知道这位叶女士的情形,我们常常听人家夸奖她。这个县城里连一个在中学毕业的女子也没有,所以没有人可以作这女校的校长,而她又是肯于作这件艰苦的事情,宁可以自己赔了钱来使学校日趋改善。这也是这地方的有产者的特色之一,只为名誉,肯于做一件小小事业。

    有一天忽然听说,叶小姐病了。

    第二天又听说,叶小姐死了。

    第三天又听说,叶小姐是吊死的。

    第四天又听说,她是因为爱情而自杀。

    ……

    举人出身的父亲,名门望族的婆家,孀居的痛苦,社会道德所不允许的爱情、舆论、名声……杀死一个有用的青年。

    但第五天又来了消息:另一个青年媳妇,也在那个院落里吊死了。

    叶家搬走了,房子空起来,而且请了“端公”来赶鬼。一切应做的都做了,然而没有人敢来住,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赵家夫妇搬进来了。但隔不几天,消息又传来了,就是赵太太又吊死了。这自然是谣言。我们一进这院落,首先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赵太太。她把一切都指点给我们:

    “你看这棵大皂角树,成了精了!”

    那棵大皂角树直挺挺地从屋角里长出来,有五六抱之粗,直矗到天空。“像龙呵”,“像蛇呵”,最后一个人说:“这皮,简直像瓷瓮!”大家都笑了。

    “因为它是从屋里长出来的,就像从坟墓里长出来的,而且也太老了。”

    赵太太说着,又指点道:

    “你看这些楠树!”

    我们都仰起脸来看了,五六棵大楠树,枝叶茂密,遮了整个天空,阳光透不下来,又容易有飒飒的风声,这也就是使这院落阴森森的原因了。

    “你看这满地荒芜!”

    我们都俯首而看了,满地落叶、荒草、鸟粪、灰尘。她又指一棵枯瘦的松树说:

    “你看这上吊树!”

    因为这棵松树弯曲地长着,像一个人在那里躬着腰一般,其高低,其弯度,恰可以使人上吊。而且,“松者凶也!”她这样说,又指着许许多多方石块道:

    “你看这些碑碣呀!”

    那本是些放花盆的石台,十几块整齐地排列着,而松树下边的两块已经搬走了,因为恐怕有人踏着石块向松树上拴绳子上吊。最后,她又领我们到一个角落去,指着一丛树道:

    “这是梅花,就是叶校长的殉难处了!”

    假如不经说明,我们真不认得那是梅花,因为我们历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梅花树,密密层层地,占着一间屋大小的一片地,枝梢高出房顶之外,仔细看,还有些残败的黄花留在高高的枝头,据说这是明朝的遗物了。树下边有一枝新被伐去的痕迹,而那一枝就是吊死人的一枝了。留了这么一个崭新的痕迹,倒叫我们有了想象的凭依,觉得不胜哀愁了,而一个好事的伙伴却又猛然直挺挺地站在那树下说道:“看,我也来吊!”他伸出舌头,瞪着眼,回答他的却只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赵太太又告诉我们说:他们以为这古梅作怪,想完全伐去,又不敢,于是只去其一枝。那棵大皂角树也作怪,他们却更不敢惹它。她又指一大堆纸灰告诉我们说,这是他们赶鬼时烧的,那个装鬼的穿了死者的衣服,从房顶上被赶出去,而且鬼声鬼气地叫着:“唉哟,我再不敢来了,再也不敢来了!”和尚道士在念经,敲锣打鼓,放鞭炮,而作法的也威吓着:“我看你还不走?还敢来?”

    然而我们却实在爱这个院落,那么高大美好的房子,那么古香古色的摆设,而尤其可爱的是那么幽静呵。

    四

    回到学校,已是四点以后了。天还是阴着,风里带着湿气。有许多本地女人到学校里来烧香叩头(因为我们的学校原是一座大庙),都被劝阻出去了。

    有人在院子里放鞭炮,惹得许多学生都来看热闹,但有人嚷着说是不要放,因为县政府有命令禁止旧年放鞭炮,“那么我们在心里放吧!”这话本是要人笑的,然而大家都笑不出来。

    一帮学生来请我去吃饺子,我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好意,就跟着他们去了。

    这些流亡的孩子,离家已二年有余,他们已经能够自己缝补洗濯,而且能自打草鞋,自做布袜,到了年节,还依照故乡习惯自己动手做饺子。在一个教室里,十几个人围了一个水筒吃着谈着,觉得也极其有趣。

    “你们还想家吗?”我问。

    “不想家。”一个小同学答。

    “你们今天到哪里去玩”?

    “我们今天去拜客。”

    大家都笑起来了。

    原来今天他们出北门,顺纹江而至金雁桥,登东山而去拜访了张任的祠墓。

    “那么明天呢?”

    “明天还是拜客,去落凤坡,白马观,给诸葛亮和庞士元去拜年。”

    于是大家又笑一阵。

    “老师,这里的风景你喜欢哪个地方?”

    我不回答,却反问道:

    “那么你呢?”

    “我吗?”他答,“我喜欢出南门,沿溪行,忘路之远近,或走石板道,而登南塔,望纹水绕山城而来,觉得天地宽大,但最好还是过木板桥而至彼岸,两岸溪流夹一条小径,水里藻长鱼细,岸上垂杨柳,柳含烟……”

    不等他说完,大家又笑了,而且又有人喊道:

    “你说谎,你说谎,那里并没有杨柳,只有泡桐树,水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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