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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楼诗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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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虽有之,而陈陈相因,是涂泽而已,摹拟而已,不足以语于创作,充其量仅可自傲曰“吾述而不作”也。故中国诗词之弊,至近百年而极。晚近耽于语体诗者,其剽窃欧、美、日本之辞与意,什九与此辈同是。亦不可以已乎?

    诗始于民间之歌谣。歌谣皆有韵,故诗为韵文,百世不易。盖必有韵而后可以歌唱,而后可通于音乐也。苟其废韵,是文而非诗。欧、美诗,虽有不用韵者,乃例外,非原则。彼邦名之曰“自由诗”,具一格而已。今之号为诗人者,长篇巨制,炫人耳目,姑无论其向蟹行书中作贼,即果出于心裁,亦仅可美之曰妙文,不得谥为好诗也。余所知语体诗人,如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皆颇善于用韵。而谢冰心、朱湘、田漠诸人,亦时有才语,盖皆善读欧、美诗者。近睹右倾之诗派中,后起之秀,政复不鲜。而号称左袒之新诗人穆木天、王独清,诗才亦不恶,然皆未尝去韵也。旧作《嫁后》一首用语体,有伧夫见之,谓诗不必有议论,余为齿冷不置。诗不必有议论,亦不必无议论。此君之言,似解非解,半通不通,何足言诗?乃坊间亦刊行其诗集。夫以口号标语式之文,强而行列之,曰是“诗”也,吾知《十二个》之作者,将痛哭地下。而所谓工农大众,亦必瞠目相骇,而不知所云矣。

    傀儡伪国,自僭号以来,亦复党派纷歧,各挟日人或其他势力以自重。遗老陈宝琛,曩应溥仪之召,有所参与,知难而退,未尝复往。与交厚者,谓其识解,高郑孝胥一等。余偶从友人处,见其客岁所赋二词,于伪国之内讧,与感叹所系,颇足以供研讨,词亦不恶。《咏残棋》调《壶中天》云:“一枰零乱,欠犭呙儿、为我从新翻却。越是收场须国手,不管饶先争著。休矣纵横,究谁胜败,苟罢同邱貉#┥怜灯下,子声敲到花落。 兀自坐烂樵柯,神州累卵,眼看全盘错。大好河山供打劫,试较是非今昨。蜩甲枯余,玉尘输尽,说甚商山乐?羡他岩老,梦边那省飞雹?”《中秋待月》调《南楼令》云:“丛薄易黄昏,众星檐际繁。好山河生怕幕吞。七宾催修成也未?一年事,够销魂。 秋色正平分,天风吹海云。甚仙人,擎出金盆?只要高寒挨得过,怎秋月,不如春?”意在纟玄外,可深长思矣。

    郑孝胥于客秋赋《重阳》一律,谬自期许。余见而技痒,辄用其体,走笔次和。兹并录郑及余作于此,亦诗史也。郑作云:“壮年曾记戍南荒,脱向空桐惜鬓霜。自窜岂甘作遗老,独醒谁与遣重阳?菊花未见秋无色,雁信常迟海已桑。定有黎民思故主,登高试为叩穹苍。”余和云:“委蛇何苦窜穷荒?四海交亲惜鬓霜。歇后一官甘汉贼,在东万里作重阳。兵穷刘豫金终厌,梦误成都亮有桑。污却诗名医寂寞,只哀返照落苍苍。”以诗论,亦当压倒郑作,属辞,隶事,自觉尤为精切。未谂郑读之作何状?末句谓暴日已成回光返照之势,其没落可待耳。朋侪有自伪国逃归者,述日人驹井在彼权倾一时。其官斋案头,置电铃二,一以呼仆役,一则呼郑,盖习以为常。故余和作有“委蛇何苦”之语。(附注:“在东”二字,用“くぐ在东”之意,非用“周公在东”也。)

    白蕉君数以诗词相质,致力甚勤,进步亦猛。曩见其七律,有“落花庭院诗俱瘦,凉雨江城气欲秋”之句,颇称赏之。近辱见示《浣溪沙》一阕,乃几欲突过古人。亟录于下:“减却相思意转痴,樱唇欲淡血红脂,欢情偏笑那家儿。 今日休言还有恨,这番非梦更无疑,斜阳犹挂最高枝。”下半首尤使人低徊不自己。又为余诵炼霞女士句云:“怜我影成孤,何如影也无。”殊沉著,故是佳句。

    近人颇喜学定,世所称诗僧苏曼殊,其著也。顷余姚陈伯英邮赠其《秋据楼诗稿》,乞为审定。读之,亦办香定者。断句如:“曲塘深处无人到,付与鸳鸯作小眠”,“小桥东去市声懒,独有春风扬酒旗”,则又略似中晚唐矣。录其《四月十九日威如来访同饮欢剧》云:“几人海上共徘徊,百种无聊喜汝来。不意江湖见华发,自将身世讬深怀。稻粱便堕中年志,文字空埋一世才。话与他时解萧瑟,有灯如雪鼓如雷。”辞意皆不恶。又“门低不待暮先苍”,“凉ざ先到水边楼”等语,看似寻常,未经人道过。

    逊清遗老,什九貌为忠孝,而以民国法网之宽,得恣所欲言。在北洋军阀时代,以一身出入于清室与民国者,又指不胜屈。“笑骂由他,好官自为”,此辈遗老,亦庶几矣。曾履川有《落花》四首,于此辈遗老,极讽刺之妙致。其第二首有云:“岂谓摧残关宿业,只应零落看终场。江山故国空垂涕,风雨高楼且命觞。”其第四首有云:“极呼后土终何补,欲逐前溪不自由。养艳昔曾张锦幔,酬恩倘似堕珠楼。”皆辞意深刻,声调激越,直类《春秋》笔法矣。记梁众异所作绝句,间或近此者。如:“预为死后求佳传,羞向生前说旧恩。当日遗山真失计,但营亭子不臣元。”盖为赵尔巽受命民国,就清史馆总裁之职而作也,并志之。

    歌咏所发,性情胥见,此间于中外古今而皆然。中华民族富于惰性,故标榜清高,企求逸豫,虽在贤哲,犹所不免。其隐为民族性之翳者,盖深且远。诗词中举例,尤难更仆。唐之韩昌黎,宋之苏东坡,皆以名臣而兼诗人。然昌黎有句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东坡有句云:“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其委心任运之意绪,盎然字里行间。宜数千年以来,影响于智识阶级之心理而不自觉。民族性之日堕,固有由矣。

    中国诗人乡土之思,几尽人而同,自是时代与环境所囿,而中华民族之乏冒险性又略见。李德裕者,唐代宰相之佼佼负盛名者也。尝读其《会昌一品集》,前后有《怀平泉故居》诗二首,思乡怀土,情见乎辞。名臣如此,酸儒可知。录于下:“昔闻羊叔子,茅屋在东渠。岂不念归路,徘徊畏筒书。乃知轩冕客,自与田园疏。残世有遗恨,精神何所如?嗟予寡时用,夙志在林间。虽抱山水癖,敢希仁智居。清泉绕舍下,修竹荫庭除。幽径松盖密,小池莲叶初。从来有好鸟,近覆跃倏鱼。少室映川陆,鸣皋对蓬庐。张何旧僚き,相勉在悬舆。常恐似伯玉,瞻前惭魏舒。”“孟夏守畏途,舍舟在徂暑。愀然何所念,念我龙门坞。密竹无蹊径,青松有四五。飞泉鸣树间,飒飒如度雨。菌桂秀层岭,芳荪媚幽渚。稚子候我归,衡门独延伫。谁言圣与哲,曾是不怀土。公旦既思周,宣尼亦念鲁。矧余窜炎裔,日夕谁晤语。眷阙悲子牟,班荆感椒举。凄凄视环,恻恻步庭庑。岂待壮鸟吟,方知倦羁旅。”二诗皆贬崖州后作,晚岁壮志浸衰歇,宜其哀以思已。

    晚近诗人,食古不化,余已数数辟之矣。偶与某君论诗,彼以为南京、中国等字面,俚俗不可用,余谓子乃数典而忘其祖矣。因举杜、韩诗,以正其谬。工部《梅雨》一律云:“南京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昌黎《赠译经僧》云:“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此非迳用“南京”与“中国”乎?工部所称之“南京”虽系成都,其字面一也。又余诗常用“阶级”二字,或亦以为疑,而不知本于《汉书范蔚宗传》,与今之“阶级”二字,意义正同。

    咏物与悼亡之作,余所见以张之洞之《牡丹》一绝、林黻桢之《蝶恋花》一阕为最佳。张诗云:“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独自看。”哀感顽艳,盖不独为牡丹而作也。此诗南皮诗集中,竟未载入,不可不举以公诸同好。林词云:“行近城阴天惨碧,添个凄惶,雨别黄昏密。柳似烦冤苔似泣,一行舟施横风入。 怜汝幽楼还自惜,剪纸招魂,独对前和立。从此风萍随浪迹,一生肠断重阳日。”盖送其亡妇殡所作也,无一字一句不极沉痛缠绵之致。此叟亦工诗,有咏月句云:“能入世间千种意,始知明月是天才。”直发古人所未发。又游杭有句云:“凉生平野千林雨,酒醒孤城一拍笳。”亦悠然使人神往。

    伪国务总理郑孝胥,负诗名,其有文无行,与明之阮圆海仿佛。然阮之诗,至晚近始为世所知,而郑则《海藏楼诗集》,早传诵于时。吾人倘不以人废言,如郑者故是一代作者。曩见其少日狎妓之作,有“灯花红处人初见,檐雨凉时梦不成”句,殆似阮胡子《燕子》、《春灯》之跌宕矣。又《乌石山题石》一绝,亦集中未载者,并录于此:“山从旗鼓分,江自洪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残夜。”殊沉着。

    昔贤谓“诗穷而后工”,此非笃论。古今诗人中,凡大家名家,什七皆未尝穷,而大家几尽为显达者,不惟不穷已也。唐、宋两代,尤难更仆。略举如唐之李娇、张说、武元衡、李德裕、和凝,皆位至宰辅;薛能、高适、元稹、白居易,亦皆至节度或尚书。而宋之东坡、荆公、欧阳文公,又尽人而知其为名臣。贺知章、韩愈皆至侍郎,杜甫、王维为拾遗及尚书右丞,皆不得以穷视之。若清代之范伯子、江弢叔辈,乃真穷而后工矣。

    陈石遗先生著述等身,在老辈中,思想似较佳。其诗集早经行世,近作乃益精进,风格亦视往时略有异,不可不录以飨爱读先生之诗者。《庚午春尽日花光阁送春》云:“此阁何年不送春?送春诗句苦陈陈。天将乍雨还晴景,饷与今来昔往人。烟柳斜阳青兕老,池塘明日绿阴新。漫吟春尽花开尽,仍仗榴花照绛唇。”《翻香山年谱作,时余造第五楼将成,年已七十四矣》云:“香山居士明年死,而我还来筑此楼。拟取剑南舍长庆,可能寿比放翁不?”“也是三间五架堂,泉台久矣孟家光。朝云有子杨枝在,持较先生似略强。”“楼未增高树过墙,此楼似就树移堂。乌峰敢比庐峰好,赢得看山在故乡。”“不是平生听雨情,修篁百挺忒多生。潇湘篷北黄冈瓦,何似檐前潇洒声。”“听雨看山兴味浓,如何密竹蔽诸峰?南州溽暑楼如炙,能引清风胜种松。”《榆生寄张园雅集照片感赋并示图中诸旧好》云:“频年饥渴许多人,忽现图中径寸身。别后发眉都宛尔,老来江海作比邻。虬翁避面知何往,蜕叟苍颜尚未亲。惆怅散原还北去,盍教投辖与埋轮。”“天将乍雨还晴景”,及“赢得看山在故乡”之句,皆不脱旧诗人意识之窠臼。此自是时代所限,来足为先生病也。

    今夏先生过沪,其及门弟子,觞之于康桥夏氏别墅,邀余与遐庵、众异、拔可、公渚、凫公诸人作陪,夷ㄈ三叔、梦旦、子有丈,亦咸在座。余为赋二律,嘲公渚及别墅主人庵,诗小有致,录于下:“兵尘流转石遗翁,难得康桥此会同。我倦周旋新旧际,翁犹矍铄笑谈中。达官亦有能诗者,(谓遐庵、众异。)遗少宁无浊世风。(朋侪中或以遗少呼公渚。)稍喜潘生多磊落,狂言惊座气如虹。”“二十万金年七十,庵所望倘非奢。(戊午春与众异、庵、彦通偕游西子湖,庵谓生平第具二愿,一则寿七十,又其一刖拥赀二十万金云。)浮觞今见林园美,买艇闲思语笑哗。世念全销吾有遁,性词不解子如蛙。(庵以佘尝倚《声声慢》、《一半儿》诸阕,谓子之词集,宜名以‘性词’,盖相诮也。)诗人最有青莲裔,能状时宜笔粲花。(谓拔可”)公渚、庵见之,得毋怒我恶作剧耶?

    曾履川为韶觉掌书记,词翰甚美,为时所称。余偶与韶觉邂逅,语及履川诗,韶觉谓近经点拨,稍可观。余忍俊不禁,乃以一诗戏韶觉,兼示誉虎、履川,此亦骚坛中趣史也。诗云:“韶觉矜点拨,誉虎称诗家。今见君诗美,韶觉言近夸。我交韶觉久,诗肠生槎枒。譬彼黄口儿,索乳尝牙牙。亦知用诗人,携以资涂鸦。秘书职非细,爱士弥可嘉。吟成示郑叶,好句或笼纱。誉虎故知诗,睹之当笑哗。为我语韶觉,怒兹诤友耶?”

    中国土大夫阶级,有恒言为贫而仕,盖封建社会时代高于农业经济之生活,所谓智识者之出路,自不得不群趋于仕之一途也。此风至今未替,且变本加厉,亦可哀已。曩山谷诗,有“食贫自以官为业”之句。余旧作则有“国贫竞以官为业”之句,似较山谷尤深刻,盖生世不同耳。表舅祖陈幼海先生,少负才名,诗、词、骈散文,皆沉博绝丽,而仕辄不进,殁时仅五十三岁。余记其一律云:“打叠征装未碍轻,黄金垂尽又长征。潇潇细雨寒驴背,漠漠浓云隔凤城。新麦未黄初出穗,野花一白不知名。平生书剑飘零惯,惭愧少年负盛名。”第二句犹是山谷之意,未句则与余有同慨矣。又断句云:“沧江一夜黄梅雨,四月重棉尚未温。”亦佳。

    从叔鼎燮,幼贫而好学。既壮,于草书多所涉猎,文采斐然,陈弢庵颇激赏之。然乡居固陋,偶入城,见策马者,归语所亲,“吾今日见无角之牛矣。”比谒弢庵,弢庵款以茗,燮叔讶问:“瓯安得有耳?’弢庵戏之曰:“今得一妙对,乃‘瓯有耳’与‘牛无角’也。”中岁服官,余数为作项斯,稍稍能自活。竟不及中寿而殁,至可惋叹。燮叔中年以后诗,益精进,惜行箧散乱,未易检出。先就记忆所及,录一律:“苏公白傅流连地,难忘湖西水接天。此地经过曾廿稔,故人一别遂逾年。情长纸尾兼诗句,俸薄囊中几酒钱。为语新来相忆否?海棠花发陆祠前。”语长心重,味永神清,殆兼而有之。

    燮叔之弟子廖德寿女土,亦能诗。尝于林凉生家任教读。凉生为余诵其断句云:“枯诗病面惭相对,倚遍阑干一惘然。”婉而多怨,故是佳句。近见皖江芷女士,有句云:“我自不如梁上燕,无愁无病过清明。”亦颇有致,惜未脱封建社会中东方女子之口吻耳。书至此,连类忆及吕碧城女士咏牡丹句云:“却为来迟情更挚,非关春去意元哀。”某女士咏梅云:“最念故园今日景,不知城外几分寒。”并皆新颖。吕句尤深刻可味。

    杨皙子之下堂妾陈文悌,尝为梁众异、曾云沛所眷。文悌喜作捧心颦,盖亦工愁善病者流。众异尝用其名嵌入诗,戏以章佩乙为之偶。佩乙曩以潘馨航度支,允辟为次长,而不果践夙诺,殊怨怼。又其大妇有河东狮吼之癖,佩乙纳妾名雪妃,为所侦知,来相问罪,佩乙亟匿之。故众异诗云:“三吴灵秀在文章,巾帼须眉两擅场。往事凄凉叹皙子,一官蹭蹬骂馨航。逢人喜说新来病,无馆空题自在香。(佩乙购书画,辄铃以‘自在香馆珍藏’之印,实未尝有馆也。”)其。第七句偶忘却,末为:“云郎东去雪妃藏。”此虽近于打油诗,而其事颇趣,足资谈柄,爰取以实吾诗话。

    黄荫亭为石遗及门弟子,擅法国语文,而旧学亦有根柢。尝撰《石遗先生谈艺录》行世,余为之序。荫亭勤于诗,日有进境,其句如“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陆作诗淫”,“松翠上衣经院静,海风吹浪日光寒”,“自信头颅堪许国,那知忧患已摧肝”,“长廊昼静宜清梦,古木阴浓易夕阳”,皆不恶。今夏末伏过上海,至余孑楼,投诗甚美,亟录之:“散策春申意转幽,侠肠英气自千秋。江南人物真才子,海内文章此孑楼。中岁情怀关党史,早年姓字动诸侯。只怜盖代虬髯意,红拂由来未易求。”又荫亭所为古文,尤得老辈称赏。

    李拔可尝为余谓林暾谷“今日好山撑不近,明朝须换小船来”之句,真白描圣手也。昔贤以为王摩诘诗中有画。此则画之工者,亦不易肖其情景。晚近妇女,喜涂泽脂粉,而于唇脂尤其,顾与所欢,偶一接吻,则每易脱落。故白蕉词有“樱唇欲檐血红脂”之句。曾仲鸣所作绝句,亦有“人最聪明心最细,临行先自补胭脂”之句,皆纪实也。

    新体诗人,每喜拾欧美牙慧,而不知其远于创作。曩见徐志摩译哈代所作《一个星期》,辞意并美,为之技痒,遂亦踵成一首,颇自矜以为突过哈代。兹以哈代所作,与拙作并录于此,以质海内之嗜新体诗者。

    哈代作云:“星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你的心思,你的心肠,你的面貌,到底比不得平常,有点儿妙。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星期四中午,我思想又换了样。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亲近的住着,管他是短是长。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到了星期日的晚上,我简直发了迷,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婉而有致,故是佳构。

    余作云:“星期一:我在梳妆台上,拣着了两三办的鲜花。我又是想她,又是恨她。只怕我虽然在惦记,她已经kiss了别人家。星期二:我到柜橱襄找熨斗。她常穿的一件玫瑰色衬衣,还没有带走。想起了肉的颤动,我简直像喝醉了酒。星期三:我晚上回来,把书桌的抽屉拉开。剩下些什么?她给我的情书一大堆。星期四:我决计不再想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可又挨不过爱的饥饿,我真成了小孩子离不开妈妈。星期五:我想她还是可爱,可恨我的脾气不能够耐。难道女性真是男的永远占有物吗?现在是什么时代!星期六:我恍然大悟,我发现了我的出路。社会上不少女性,再试试求爱的初步。到了星期日,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地。请太太小姐们注意,别再来诅骂男性,一样把你们性的需要,当做常事。”似较哈氏为深刻。

    荫亭顷复遇沪,出示石遗绝句三首甚美,亟录之:“残秋满耳是诗情,桐叶青黄未尽更。丛菊四围樽一个,此时何事逊渊明?”“残秋满耳是诗情,不在虫声与雁声。高竹百竿梧几本,是风是雨不分明。”“残秋满耳是诗情,木叶萧萧已可听。满地叶干风自扫,更教疏雨滴泠泠。”刻画入微,诗中有画矣。

    偶诣刘放园,观其《大暑日得雨》二律,颇不恶,因以公诸同好。诗云:“大暑方愁热,炎氛忽尽消。万家同喜雨,远浦正添潮。檐瀑狂如舞,庭花湿自骄。也如人得势,所惜不崇朝。”“一雨临中伏,未秋气已凉。荷香殊郁勃,蝉韵益悠扬。云黑催诗急,风清引梦长。天公工作态,楼角又斜阳。”“湿自骄”句之“湿”字,放园寻易为“润”字,“也如”易为“亦犹”,远不逮其旧,故余仍录原句也。

    岁己巳之冬,闽有政变,省府委员,被擒于卢兴邦者六人,且禁锢之于延平。此六人者,为林知渊、程时奎、郑宝菁、吴澍、陈乃元、许显时。既入陷阱,六人计无出,则惟日夕以读书吟诗,遣此浮生。程时奎有《浣溪沙》一阕,余见而美之,爰取以实吾《诗词话》:“镇日楼头听雨声,一春来去总无情,花朝过了又清明。逆水送将孤棹返,晚风吹向万山行,梦中何日是归程?”颇有北宋人之风格。

    曩见陈弢庵之《春阴》四首,辞极清丽。惜仅记其一,录如下:“落红庭院昼,半晌微晴半晌阴。雨添成归燕懒,峭寒能否病莺禁?偶抬柳眼只生怅,稍展蕉心且见侵。莫怨东风悭与便,吹犹不散酿还深。”绝似晚唐。弢庵早通藉,工于试帖,故体物琢句,尤所擅场。尝赋落花诗,亦为四首,传诵海内,容觅录之。

    顷见凫公所草诗话,于余评鹭赵叔雍诗,纪载稍失实。且其辞意,似若左袒叔雍者,亦复未当。爰取是日履川招饮座上之经历,为详述,俾资诗坛中之信史。盖是日叔雍出其近作绝句,示同席诸君,余谓:“灵和”、“秘殿”字面,必不可用,姑无论其酷肖遗老语。且张作霖僭号大元帅,已为民国时代,中南海早经离去灵和秘殿之境。更恣言之,则已在溥仪被逐走天津之第四年,并灵和秘殿之影响,亦杳不可得。叔雍纵身为遗老,低徊故国,眷恋旧君,亦嫌其欠精切,矧仅为遗老之子乎?余题组庵先生诗集,末二语为:“早死应留佳传永,诗中不见靖康年。”凫公误“早死”为“身后”,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其以此诗之用靖康,与赵诗之用“灵和”相提并论,尤拟不于伦。“九一八”后之时局,不可谓不似靖康之南渡,而一九二六年之张作霖时代,必不得谓其似“灵和”。况作霖仅称大元帅,未尝窃帝号,何秘殿之足云?同、光以来旧体诗人,食古不化者夥,初不足责,亦不足道。独惜凫公思想较有获,乃亦自溷,此则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不能不为更进一解也。又其诗话所载,于余是日之语气神情,亦殊不类。凫公与余捻,才气亦远胜某君,顾未能状余之万一;宜某君作小说,描写徐志摩全然不似。此殆其局于封建社会之意识与情绪,于近代资本社会之人物,即不能了解,而突遇资本社会之人物,又不待言。故凫公纪余之戏言,亦有舛误处。余谓:余不喜人称我为某老者,非仅以余年事裁三十许,乃以某老云云,直是封建社会中官僚之口吻,岂余所愿闻。至谓余不喜妇女以先生相称,语诚有之,而绝未云喜其称“哥哥”。此惟富于封建社会性之文人,只知风花雪月者,乃喜此称为。若近代人物,自非《玉梨魂》作者之流,必有以明其不然矣。

    江都方地山先生,清末于天津客籍学堂授史学。时余以召集北洋学生会被革,先生为力言于校长,俾复入学。时余裁十三龄,坚不愿往,然其爱护之意,则固可感。盖先生亦跌宕不羁之才也。尝写似挽那拉后绝句,别是一风格,录如下:“天崩地裂山河静,妇叹儿啼忧患长。吾舌尚存心已死,空听朝士说沧桑。”“八骏日驰三万里,白云黄竹动哀歌。朝来鼻涕长一尺,独自书空唤奈何。”时亦奔放,似其为人。

    客籍学堂校长孙雄,生平好附庸风雅,略能为骈文,于诗词皆门外汉。而谬操《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之选政,盖借以进身于豪贵也。郑孝胥为题一绝句以讥之,诗云:“近代诗人让达官,曾闻实甫论词坛。潜夫只有忧时泪,也作君家史料看。”可谓皮里阳秋矣。孙君晚年颇潦倒,其六十岁征诗启,意在向门生、故人打秋风。某君寿以一律云:“诗人六十尚为郎,梦想承平鬓亦苍。忠孝非关文字事,咏歌尽付管弦场。在山不信泉能浊,浮海真怜道未光。金石自来堪寿世,一觞何事向行藏。”极嬉笑怒骂之能事。诗亦工,三四及五六两联,不堪使委蛇于清室舆民国间遗老读之。

    白蕉过谈,出所钞炼霞女士《一剪梅》词,甚美。录如下:“相见何如只怆神?眉上愁颦,襟上啼痕。相思何苦太殷勤?有限温存,无限酸辛。 相忆何时最断魂?倚尽斜曛,坐尽灯昏。相怜何事忒情真?减了厨珍,瘦了腰身。”上半阕之“相思何苦太殷勤?有限温存,无限酸辛”数语,不仅缠绵,尤极深刻。涉笔及此,忆及仲鸣词,有“依旧云鬓,依旧眉弯,依旧梨涡宛转看”之句,格调与此颇仿佛,而情境略异。

    章衣萍词,读者颇病其浅薄。平心而论,衣萍工力诚未深造,音律亦未工稳,而才语则间亦有之。如“素手偷亲亲不得,在人前”,刻画封建社会中男女之交际,良复神似。又《摸鱼儿》词,有句云:“君记取,是瞒了那人,来诉匆匆语。”此中情景,呼之欲出,盖有妇使君,别有所欢,而于故剑,又未能恝然。其矛盾之情绪,至可味。殆昔贤所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柳亚子论诗,喜岭南三子及亭林、定诸人,故其诗雄浑高亢,与此数人可抗手。所著《磨剑室诗存》,积古今体诗五六百首,佳构时出,惜未付印。兹录记忆所及者,吉光片羽,足窥一斑。《追忆浙中江上之游》云:“福水龙潭换梦来,松寥小合一灯陪。难忘绝中秋胜,不尽长江北府哀。明圣湖头同泛棹,中山堂上共衔杯。而今坠绪羌无着,荡气回肠更几回?”《题秋石遗像》云:“犹见英姿飒爽来,梦魂无路可追陪。三年地下苌弘血,一赋《江南》庾信哀。乱世经纶钩党狱,漫天烽火髑髅杯。蹉跎我已哀心死,愧对眉痕日几回。”又《游白俄舞场》句云:“江山摇落难为客,女女淫荒绝可怜。”《报载共产军占长沙》句云:“张皇赤帜开新国,狼借青磷殉旧朝。”《携佩宜无垢游东沟》句云:“月轮幻作胭脂色,烟缕都成形。”《答长公》句云:“中年哀乐都成梦,痛饮醇醪别有肠。”并皆豪放。俟就亚子借钞其集,更当有以飨爱读亚子诗者。

    遗老陈小石先生,亦达官中之能诗者。其于诗,致力甚勤,晚岁所得,卓然成家。偶于坊间,见其《花近楼诗集》,于甲子及丙寅纪事之作,属辞隶事,咸极精警,惜不记全首。句如:“卢循战舰横江上,侯景潜师入禁中。战乱微闻收董偃,纳降毕竟误臧洪。”盖为冯玉祥诛李彦青及逐溥仪而作也。又如:“江山故国思吴会,香火丛祠拜蒋侯。”盖为蒋介石氏收江南而作也。江山故国云云,似以小石先生在清末,曾除江苏巡抚,故不胜其今昔之感耳。

    南社同人马君武,以理化学者兼擅文艺,朋侪中叹为难能。其诗于五言律最工,录《重到蒲芦塞》云:“七日蒲芦塞,时时醉梦间。蹉跎望青眼,憔悴为红颜。短睡经昏晓,清阴换暖寒。康铺池畔路,独立恨无端。”《宿Ems见鲁意沙》云:“送我狼河曲,人生相见难。远山遮落月,初日破轻寒。细语牵衣袂,深情赠手竿。前宵听乐处,回首水迷漫。”《劳登谷奇柳人权》云:“九年羁异国,万里隔家乡。鲁酒难消渴,吴歌最断肠。归期问流水,独立望斜阳。寂寞劳登谷,临风忆柳郎。”《劳登谷独居》云:“宇宙无终始,他乡过半生。荒村寻旧迹,异国遇阳春。树密鸟私语,山空人独行。天涯芳草绿,终古竞生存。”《别桂林》云:“莫使舟行疾,骊歌夜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倚烛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滩江最高处,新月又成弯。”“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迷夜月,叠嶂认秋烟。同访篱边菊,闲寻郭外船。为招诸父老,把酒说民权。”皆有唐音。又断句如《别英伦》云:“百族贡鲜血,庄严饰此都。”《别莱因》云:“当墟黄发女,笑语最温存。”《重到蒲芦塞》云:“微风吹池水,无意生波澜。”《游拜伦》云:“少年儿女事,追忆发深悲。”类能以近代意境入诗,而隽永耐人寻味。或赏其“甘以清流蒙党祸,耻于亡国作文豪”及“百字题碑纪恩爱,十年去国共艰虞”之句,此则仅与明七子相仿佛耳。

    炼霞女士诗词,前此已略有采录。顷复见其《月夕书怀》云:“碧天如水月轮明,照澈阑干分外清。颇费安排惟画债,最难消受是才名。愁肠怯酒偏成泪,病骨宜诗别有情。惆怅夜深帘影外,懊侬犹唱一声声。”《浣溪沙》云:“曲曲帘拢剪碧波,芭蕉叶大柳丝拖,闲情可似别情多? 细雨湿残香梦影,晚风吹皱小眉窝,病深愁密怎禁它?”又:“丝雨濛濛薄暮时,飞花满院湿胭脂。一春心绪更谁知? 自是多愁何必讳,本来添病不关痴,银灯孤影负相思。”断句如:“惯懒有因偷恋梦,避愁无计学忘情。”“金缕薄罗轻似蝶,珍珠小字瘦如人。”并极工致。偶从友人案头,得翠眉女士《长相思》一阕,白描圣手,亦良不恶,辄及之。词云:“更一声,漏一声,愁煞明朝郎要行,此时愁更真。 坐不宁,卧不宁,只是思量那个人,背人涕泪零!”极旖旎缠绵之致。出诸女子,可谓勇矣。

    余与陈器白,初未相捻,辱以数诗见奇,皆为近人中不可多得之作。如《虚斋》云:“虚斋听雨坐昏黄,收拾秋炎换夜凉。末路声名招诽谤,幽寻意绪入苍茫。披猖世议吾何辩,清苦诗情命未妨。一夕吟成还独笑,眼中人事已苍桑。”《述怀呈冯君木师》云:“块垒撑肠苦不消,浮生意味总无聊。每将佳日资冥索,欲办甘眠遣太宵。圣处工夫宜冷淡,愁来才思作刁调。漫漫大海无穷味,只向先生乞一瓢。”《不寐》云:“浮生只觉情为累,浊世浑疑梦是真。逼取悲哀支独夜,坐愁风雨失芳春。孤衾易发苍茫感,残烛能温寂寞尘。宛宛心光空白照,可能索解问佳人?”《戏赠》云:“亭亭眇视杂矣光,玉暖明珠纟亘洞房。只觉吹花堪荡魄,非关捣麝亦闻香。能为楚女婆娑舞,易断呈儿木石肠。准备缠绵万言语,冰瓯掷笔赋《高唐》。”可谓要眇顽艳矣。

    白蕉有《罗敷艳歌》三阕,深入浅出,读之黯然。心如是,盼词之为词,乃可以不朽。矧其为雅俗共赏,尤戛戛乎难,此胜于务求堆砌与晦涩而自矜其沉博、艰深者,何啻霄壤!白蕉真才人也。亟录之:“最难收拾秋情绪,笑也无名,愁也无名,每到花时暗自惊。 宵来独自成孤酌,酒也盈盈,眼也盈盈,待不思量泪已零。”其二云:“尊前不把嫌疑避,笑靥生涡,笑语微酡,曾记相怜敷粉何? 此情竟遣成追忆,盼断亘娥,镇日谁过?孤馆秋情特地多。”其三云:“无言终是多情思,心上微波,眼上微波,并向秋宵伴酒魔。 依依今古伤心别,车影如梭,日影如梭,犹怕年时未易过。”此数词,字字平凡,字字深刻,使人如桓子野闻歌,辄唤奈何。余颇怂恿白蕉恣为之,当无愧一代作者。

    闽中老辈王荔丹先生,少负才名,而诗不多见。偶于行箧,得其二律,录于后:“京华满风雪,与子骋文章。瘦骨吾知冷,群花今自香。各怀千古志,应笑万言狂。寄语石林长,(是日叶临恭都门书适至,)舟此酒觞。”“蒋山横素影,余墨为君枝。一别诗犹健,今年鹤苦饥。澹香开士梦,短笛故园思。驿路非千里,春华好护持。”澹远可诵,较道、咸间福建耆宿,貌高元,摹拟盛唐者,差似胜之。

    姨表叔林季鸿先生,擅胡琴,工弈,余事艺菊,冠绝一时。清末叶,梨园子弟多从其度曲,名伶如梅兰芳、姜妙香,皆时就教。阀阅及士大夫中,有林四爷之称。粗谙春明掌故者,类能道之。殁后,鄂遗老陈仁先挽以诗云:“年年秋色君家好,一度来看一岁除。今日菊开谁作主?他时花下渺愁予。妻孥和靖微相似,棋曲东坡二不如。水榭风廊黯无语,暗尘随意点精卢。”仁先名曾寿,别署苍虬,今《国闻周报》之《采风录》,数见其作,遗老中之能诗者。

    士有抱绝艺而傺以终,名不出于里巷者。表舅祖裴戟森先生亦其一也。先生于诗、书、画皆工,书、画尤臻极诣。举孝廉时,声闻借甚于戚党。闽之鼓山有“大雄宝殿”四字,字字皆大可数丈,雄浑挺秀,兼而有之,至今见者,咸相叹赏。顾毕生不得志,以县令需次成都,卒于官所,真乃数奇。就炎南兄录得其诗,如《题画》云:“满地浓阴湿绿苔,碧云深处见楼台。山斋长日浑无暑,时有溪声送雨来。”“曲曲清溪绕碧峰,林荫一寺白云封。渔樵归去江村晚,丝雨含烟翠万重。”“春华如海梦前朝,寒菜青青贴地娇。金粉六朝零落尽,西风又瘦玉奴腰。”“画栏临水曲楼通,咏絮人来翠蔼中。坐久浑忘罗袂冷,瘦香吹透藕花风。”《次韵和冯仙桂学使闽中唱酬集》云:“淮海多名德,千秋道义坚。江都开正学,谢傅起中年。杞梓时彦,津梁待后贤。家声承大树,勋业薄凌烟。”“岩穴开名郡,驰驱道路难。文章仰宗匠,识拔首单寒。觞咏来今雨,图书结古欢。谁知雪深处,门外有袁安。”断句如《过洞庭》云:“岷山东导归江汉,湘水南趋汇楚吴。”《和渔洋秋柳》云:“古渡人来还系艇,断桥风老不吹绵。”皆时有才语。

    北大同学程家桐,下笔万言,才气磅礴,与余及汪辟疆友善。所为诗词,亦复不恶。未三十而殁,至可惋惜。遗稿散佚,仅记其为余《题珊树集》四律之一。《珊树集》者,余十三、四岁时所作艳体诗也,今不知零落何许矣。题辞云:“雅有才华继六朝,玉台新咏见高标。身如柳絮东西水,诗赋花魂大小招。林荫黄昏楼上月,少年剑气美人箫。奚囊祝汝勤将护,如许聪明要福消。”末二语颇冷峭,录以纪念此忘友。

    同学中梁众异、黄秋岳咸负诗名,而所为诗,亦各肖其人。言为心声,殆属可信。众异、秋岳诗篇皆富,余独喜诵众异“与我共知天下晓,世间惟有启明星”之句,殊有朝气。然曩在宣南之句,有“平生见事较人迟,不仅看花独后期”二语,抑又何其颓废耶?民国纪元,与秋岳相见北平,记其赠余一律云:“执袂恨然意未忘,宣南别汝一年强。江山历劫惊摇落,词赋闻君逼老苍。客舍柳髡应忆昔,绮窗梅绽说还乡。人间蛮触谁能问?且共吴姬醉赏觞。”诗平易,非其至者,聊以志泥爪尔。

    近见鲁迅吊丁玲绝句极佳,此老固无所不能耶?录以实吾诗话。诗云:“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以谕工力,突过义山。

    柳亚子尝为余诵某君《桂林篇》云:“桂林兵马天下闻,苍头特起何纷纷?一战再战定淞沪,余威犹及歼同群。昨宵闸北有巷战,积骸成莽尸成云。胡人高鼻走相告,戡乱岂必张吾军?书生金印大如斗,慷慨陈辞动耆苟。拯民水火非偶然,嗟尔党人早自首。吁嗟乎‘煮豆燃豆萁’,‘厝火积薪’将何为?君不见螳螂捕蝉雀在后,今人毋使后人悲。”其“胡人高鼻”一联,尤深刻,真诗史也。

    晚近新体诗,摹拟欧美,终嫌太肖,大类“洋试帖”。佳者虽亦往往而见,以云创作,未敢谓是。书至此,忆及交亲中,或议陈弢庵诗,以为佳则佳矣,每苦末脱试帖气。盖字斟旬酌,必求其工稳也。余不尽以为当,弢庵诗诚有此病,然非其全豹,一斑而已。今之某某数君,其濡染“洋试帖”之气味,殆远过听水。

    黄秋岳诗工力甚深,微嫌其食古耳。喜用典实,亦其一短,此则以秋岳擅骈俪文所累。近见其《奔牛车次》一律云:“别意如云远渐稀,但从金缕想裳衣。鸾肠那忆江春晚,酥靥应迎塞雪归。道是无情仍脉脉,可能重见尚依依。奔牛道上车轮转,一夕思君减带围。”诗极佳,而必曰“金缕”,曰“鸾肠”,曰“酥靥”,似太堆砌矣。质诸秋岳,以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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