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境浅说 三

    林正大　一首

    满江红

    为忆当时，沉醉里、青楼弄月。闲想像、绣帷珠箔，魂飞心折。羞向姮娥谈旧事，几经三五盈还缺。望翠眉、蝉鬓一天涯，伤离别。 寻昨梦，巫云结。流别泪，湘江咽。对花深两岸，忽添悲切。试与含愁弹绿绮，知音不遇弦空绝。忽窗前、一夕寄相思，梅花发。

    林著有《风雅遗音》，为嘉泰间词人。此词括卢仝《有所思》诗意，笔颇清老，而少骀荡夷犹之致。

    岳珂　二首

    满江红

    小院深深，悄镇日、阴晴无据。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曲径穿花寻蛱蝶，虚阑傍日教鹦鹉。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想绮窗今夜，与谁凝伫。洛浦梦回留佩客，秦楼声断吹箫侣。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

    作《满江红》词者，多咏事感怀。倦翁乃倚高抗之调，写掩抑之意。上阕就彼姝着想，“曲径”“虚阑”等句见春昼之无聊。下阕彼此两面合写，风情凄婉。歇拍处与清真《瑞龙吟》结句“纤纤池塘飞雨”意境相似。

    祝英台近　登多景楼

    瓮城高，盘径近。十里笋舆稳。欲驾还休，风雨苦无准。古来多少英雄，平沙遗恨。又总被、长江流尽。 倩谁问。因甚衣带中分，吾家自畦畛。落日潮头，漫写属镂愤，断肠烟树扬州，兴亡休论。正愁尽、河山双鬓。

    《京口三山志》谓此词系登多景楼作。珂为忠武王之孙，宜其北望神州，有属镂遗恨也。珂与张功甫、张叔夏皆以南渡王孙而工词翰，珂著述尤富。

    严仁　八首

    水龙吟　题盱江伟观

    城头杰观峥嵘，重阑下瞰苍龙脊。镂珉盘础，雕檀竦楶，玲珑金碧。华子冈头，麻源谷口，神仙窟宅。道至今清夜，月明风冷，常隐隐、闻笙笛。 翠壁烟霞缥缈，更寒泉、飞空千尺。数峰江上，孤舟天际，夕阳红湿。抖擞征尘，浩然长啸，跨青鸾翼。向凤冈西望，遥酾斗酒，酹文章伯。

    先就伟观之建筑及地望仙踪，次第写来，应有尽有，笔亦朗健。下阕气局展拓，“数峰”三句写景浑成，“夕阳红湿”四字尤佳。结句乃为山下故友之墓而作也。

    鹧鸪天　闺情

    高杏酣酣出短墙。垂杨袅袅蘸池塘。文鸳藉草眠春昼，金鲫吹波弄夕阳。 闲倚镜，理明妆。自翻银叶炷衙香。鸣鞭已过青楼曲，不是刘郎定阮郎。

    词为闺情而作，故“文鸳”“金鲫”等句写景妍秀，与题相称。下阕结句有“过尽千帆皆不是”之感，宜其倚镜焚香，不胜怅惘也。

    南柯子

    柳陌通云径，琼梳启翠楼。桃花纸薄渍冰油。记得年时，诗句为君留。 晓绿千层出，春红一半休。门前溪水泛花流。流到西州，犹是故家愁。

    花笺留句，有“长毋相忘”之意。“晓绿”二句状残春景物颇工。结句含情无际。尚有《一落索》调，结句云：“一春不忍上高楼，为怕见、分携处。”黄叔旸谓次山词“极能道闺闱之趣”。

    菩萨蛮　双溪亭

    征鸿点破空云碧。丹霞染出新秋色。返照落平洲。半江红锦流。 风清渔笛晚。寸寸愁肠断。寄语笛休横。只消三两声。

    “返照”二句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诗意。结句工于言愁，如听巫峡哀猿之啸，所谓不待第三声也。

    玉楼春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胡蝶乱。冰池晴绿照还空，香径落红吹已断。 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宝奁如月不欺人，明日归来君试看。

    明镜照愁，常语也。作者“宝奁”七字，古意深思，独标新警。

    一落索

    清晓莺啼红树。又一双飞去。日高花气扑人来，独自价、伤春无绪。 别后暗宽金缕。倩谁传语。一春不忍上高楼，为怕见、分携处。

    黄叔旸谓次山词“极能道闺闱之趣”。观此调后二句，洵如其评语。

    鹧鸪天

    一曲危弦断客肠。津桥捩舵转牙樯。江心云带蒲帆重，楼上风吹粉泪香。 瑶草碧，柳芽黄。载将离恨过潇湘。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以“江心”“楼上”对举，离怀自见。以句法论，在晚唐律诗中亦是佳联。结处“东流水”二句虽从唐人“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诗句脱化，而用其意作此词结句，颇有远韵。

    前调

    行尽春山春事空。别愁离恨满江东。三更鼓润官楼雨，五夜灯残客舍风。 寒淡淡，晓胧胧。黄鸡催断丑时钟。紫骝嚼勒金衔响，冲破飞花一道红。

    “鼓润”“灯残”二语浑成而含凄韵。结处二语写送别而以新丽出之，自非弱手。

    严参　一首

    沁园春　题吴明仲竹坡

    竹焉美哉，爱竹者谁，曰君子欤。向佳山水处，筑宫一亩，好风烟里，种玉千余。朝引轻霏，夕延凉月，此外尘埃一点无。须知道，有乐其乐者，吾爱吾庐。 竹之清也何如。应料得、诗人清矣乎。况满庭秀色，对拈彩笔，半窗凉影，伴读残书。休说龙吟，莫言凤啸，且道高标谁胜渠。君试看，正绕坡云气，似渭川图。

    通首咏竹坡，一气旋折，与稼轩、龙洲相似。

    刘克庄　九首

    满江红　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后村在淳祐间，邀文名久著，史学尤精，受宸赏，负一时人望。所撰《别调》一卷，杨升庵谓其“壮语足以立懦”。此词上阕言功成不赏，下阕言老厌谈兵，雕戈、铁马，曾夸射虎之英雄；《香传》《茶经》，愿作骑驴之居士，应笑拔剑斫地者，未消块垒也。

    清平乐

    顷枉维扬，陈师文参议家舞姬绝妙，赋此。

    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

    上阕惜其轻盈，有杜牧诗“向春罗袖薄，谁念舞台风”之意。下阕窥其衷曲，有李端诗“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之意。后村词大率与辛稼轩相类，人称其雄力足以排奡，此词独标妩媚，殆如忠简梨涡、欧阳江柳耶？

    沁园春　梦方孚若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材。 饮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人若具此健笔，胸中当磊落不平时，即泼墨倾写，亦一快事。宋人评东坡词，谓以作论之笔为词，后村殆亦同之。

    前调　寄九华叶贤良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须豪客，谈笑皆从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 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着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减，镜里颜凋。

    笔锋犀利，若并刀翦水；音节高抗，若霜夜鸣笳，临风高咏，千载下如闻叹息声也。

    贺新郎　郡会闻妓歌有感

    妾出于微贱。少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粗识诗家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谁向西邻公子说，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动，意先懒。 主家十二楼连苑。那人人、靓妆按曲，绣帘初卷。道是画堂箫管唱，笑杀街坊拍衮。回首望、侯门天远。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叹。

    以天涯沦落之身，而申礼自持若是，似寒梅一枝，独立于盛雪严风之际，较商妇琵琶，别有一种感叹。托彼美以通辞，表余心之高洁，如怨如诉，绝妙词也。

    满江红　二月二十四夜，饮海棠花下作

    老子年来，颇自许、心肠铁石。尚一点、消磨未尽，爱花成癖。懊恼每嫌寒勒住，丁宁莫被晴烘坼。奈暄风、烈日太无情，如何得。 张画烛，频频惜。凭素手，轻轻摘。更一番风过，彩云无迹。今夕不来花下饮，明朝空向枝头觅。对残红、满院杜鹃啼，添愁寂。

    起四句便表出惜花本意，下阕有莫折空枝之感。以抗爽之笔，写芳悱之怀，若剑器舞公孙，刚健与婀娜相杂也。

    清平乐　五月十五夜玩月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元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濛濛。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一扫咏月陈言，奇逸之气，见于楮墨。

    长相思　惜梅

    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花放迟。

    角声吹。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

    花开便落，莫如不开，佛氏所谓无得亦无失也。词为惜花，而殊有悟境。转头处二句以角声、笛声中皆有落梅之曲，词家屡用之。

    生查子　元夕戏陈敬叟

    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

    浅画镜中眉，深拜楼西月。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

    后村序《陈敬叟集》云：“旷达如列御寇、庄周，饮酒如阮嗣宗、李太白，笔札如谷子云，行草篆隶如张颠、李潮，乐府如温飞卿、韩致光。”推许甚至。此词云戏赠者，殆以敬叟之旷达，而情入中年，易萦旧感，人归良夜，渐入愁乡，其襟怀亦不异常人，故戏赠之。

    郑觉斋　一首

    扬州慢　琼花

    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试新妆才了，炷沉水香球。记晓翦、春冰驰送，金茎露湿，缇骑星流。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 樽前相见，似羞人、踪迹萍浮。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何日重游。我欲缠腰骑鹤，烟霄远、旧事悠悠。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

    此调与施芸隐作同工而异曲。起数语即由本题发挥，且人与花合写。“缇骑”“驰送”数句，隋宫逸事，类蜀道之送荔支。下阕无双亭上陈迹依依，“樽前”及“烟花”等句隐有人在，殆名花倾国，皆在回忆中也。

    宋自逊　一首

    蓦山溪　自述

    壶山居士，未老心先懒。爱学道人家，办竹几、蒲团茗碗。青山可买，小结屋三间，开一径，俯清溪，修竹栽教满。 客来便请，随分家常饭。若肯小留连，更薄酒、三杯两盏。吟诗度曲，风月任招呼，身外事，不关心，自有天公管。

    作旷达语，宋词中每见之。此词擅胜者，在笔气疏爽直达，结句尤为见道语，惟其信天任命，始能达观，非矫情也。

    刘子寰　一首

    沁园春　西岩三涧

    云壑泉泓，小者如杯，大者如罂。更石筵平莹，宽容数客，淙流回激，环绕飞觥。三涧交流，两崖悬瀑，捣雪飞霜落翠屏。经行处，有丹荑碧草，古木苍藤。 徘徊却倚山楹。笑山水、娱人若有情。见旁回侧转，峰峦叠叠，欲穷还有，岩谷层层。仰视云间，茅茨鸡犬，疑有仙家来避秦。青林表，望烟霞缥缈，隐隐鸾声。

    上阕咏泉源飞瀑，能曲状泉石之胜。下阕但写山景。昔年行秦晋深山中，峰回路转，百折不穷，仰见山民屋宇，参差出烟霭中，此词能写出之。

    李昴英　一首

    兰陵王

    燕穿幕。春在深深院落。单衣试、龙沫旋薰，又怕东风晓寒薄。别来情绪恶。瘦得腰围柳弱。清明近、正似海棠，怯雨芳踪任飘泊。 钗留去年约。恨易老娇莺，多误灵鹊。碧云杳渺天涯各。望不断芳草，更迷香絮，回文强写字屡错。泪欲注还阁。 孤酌。住春脚。便彩局谁忺，宝轸慵学。阶除拾取飞花嚼。是多少春恨，等闲吞却。猛拍阑干，叹命薄，悔旧诺。

    文溪以送王太守词得名，叔旸称为“词家射雕手”。杨用修则极称《兰陵王》一首，谓“可并秦、周”。

    吴文英　五十四首

    八声甘州　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剑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梦窗词近三百首，《绝妙好词》选十六调，以此调冠首。弁阳翁题句以“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及“依旧故人怀抱”称之，可见相知之深。此调起笔警拔，谓奇峰自天际飞来。第三句以幻字点醒之，其笔势亦如长星坠空也。“名娃”二句有儿女英雄同归冥漠之感。其地有箭径、剑水，故用“射”字、“腥”字以映带之，而归到响屧，以秋声寓怀古之意。其下咏吴宫往事，醒醉相形，写以轻笔，即承以水碧山青，发苍凉之慨。结尾四句如霜天晓角，愈转愈高，宜“秋与云平”二语，推为警句也。

    霜花腴　重阳前一日泛石湖

    翠微路窄，醉晚风、凭谁为整欹冠。霜饱花腴，烛消人瘦，秋光做也都难。病怀强宽。恨雁声、偏落歌前。记年时、旧宿凄凉，暮烟秋雨野桥寒。 妆靥鬓英争艳，度清商一曲，暗坠金蝉。芳节多阴，兰情稀会，晴晖称拂吟笺。更移画船。引佩环、邀下婵娟。算明朝、未了重阳，紫萸应耐看。

    此自度曲也。起三句有英俊气。“霜饱”句凡咏菊者无人道及。“烛消”句善写秋怀，此八字为篇中骊珠，“花腴”而“人瘦”，故以“秋光难做”承之。“野桥秋雨”乃追忆旧游。下阕赋舟中歌妓。“芳节”数语谓九日每多阴雨，喜值新晴，小舫听歌，更饶逸兴。篇终述及明朝，为纪重阳前一日也。张玉田《题霜花腴卷后》谓“独怜水楼赋笔”“润墨空题”，殊有“曲终人远”之思。《梦窗四稿》首录此二词者，为公谨、玉田所推重也。

    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丝柳”七字写情而兼录别，极深婉之思。起笔不遽言送别，而伤春惜花，以闲雅之笔引起愁思，是词手高处。“黄蜂”二句于无情处见多情，幽想妙辞，与“霜饱花腴”“秋与云平”皆稿中有数名句。结处“幽阶”六字，在神光离合之间，非特情致绵邈，且余音袅袅也。

    西江月　赋瑶圃青梅枝上晚花

    枝袅一痕雪在，叶藏几豆春浓。玉奴最晚嫁东风。来结梨花幽梦。 香力添熏罗被，瘦肌犹怯冰绡。绿阴青子老溪桥。羞见东邻娇小。

    词借晚花为喻，言着花已过芳时，纵勉及残春，自惜香微而肌瘦，乃隐寓士不遇之感。老去冯唐，鬓丝看镜，遇娇小邻姬，能无羞见耶？

    声声慢

    陪幕中饯孙无怀于郭希道池亭，闰重九前一日。

    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成秋。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护墙头。愁送远，驻西台车马，共惜临流。 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甃，瞰新妆、时浸明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此调为闰重九饮郭园而作。《梦窗乙稿·绛都春》自序云：“余往来清华池馆六年，……感昔伤今，益不堪怀。”其词有“尚追想凌波微步。小楼重上，凭谁为唱，旧时金缕”句。又《花心动》调咏“郭清华新轩”有“应时锁蛛丝，浅虚尘榻”“半窗掩，日长困生翠睫”句。郭园当即郭清华池馆，人与地俱不可考。此词上阕叙残秋风物，归到送远。转头处追忆池馆歌筵之盛，翠水秋寒，朱阑人远，剩有一泓澄碧，曾照明眸，极写其悱恻之怀。歇拍二句为时传诵，“帘半卷”见境之幽悄，“带黄花”言人之淡逸，不仅以黄花映带重九。“小楼”句即《绛都春》之“小楼重上”，当是郭园实有此楼，今楼空人去，惆怅吴郎矣。

    玉漏迟

    絮花寒食路。晴丝罥日，绿阴吹雾。客帽欺风，愁满画船烟浦。彩挂秋千散后，怅尘锁、燕帘莺户。从间阻。梦云无准，鬓霜如许。 夜久绣阁藏娇，记掩扇传歌，剪灯留语。月约星期，细把花须频数。弹指一襟怨恨，漫空倩、啼鹃声诉。深院宇。黄昏杏花微雨。

    前半平叙芳春送别，笔轻而辞丽。后半“剪灯”“掩扇”，写情致之缠绵；“月约星期”怅归舟之迢递。“花须”句与“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词意相似，而以“弹指”两字承上五句，则旧情无数，刹那间已化春烟，积感重重，焉得逢人而语，诉愁者惟有啼鹃耳。“黄昏”六字作结句，能情景兼融，传神空际，乃词家秘钥也。○按此词或作赵闻礼词。

    惜秋华　重九

    细响残蛩，傍灯前似说，深秋怀抱。怕上翠微，伤心乱烟残照。西湖镜掩尘沙，翳晓影、秦鬟云绕。新鸿，唤凄凉、渐入红萸乌帽。 江上故人老。视东篱秀色，依然娟好。晚梦趁，邻杵断，乍将愁到。秋娘泪湿黄昏，又满城、雨轻风小。闲了。看芙蓉、画船多少。

    此调佳处在起结。秋夜虫声，寻常意境，从残蛩着想，顿尔灵动。接以“乱烟残照”句，托想空阔。下阕“秋娘”四句，悲秋者泪洒黄昏，赏秋者画船闲却，皆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而言愁欲愁，多情人别有怀抱也。

    青玉案

    短亭芳草长亭柳。记桃叶、烟江口。今日江村重载酒。残杯不到，乱红青冢，满地闲春绣。 翠阴曾摘梅枝嗅。还忆秋千玉葱手。红索倦将春去后。蔷薇花落，故园胡蝶，粉薄残香瘦。

    旗亭往事，己紫玉烟消，昔人“一滴何曾到九泉”句，语固沉痛，此词“残杯”“青冢”三句，同一荒茔酹酒，以蕴藉出之，沈伯时所谓词家“用字不可太露”也。下阕“秋千”句与稿中《风入松》之“黄蜂频扑秋千索”句同感。合两词观之，纤手曾扶，乃忆当年实事。余昔在巨宅，曾见庭院秋千之架，今都邑间久无此戏矣。结句五字殊雅。《乐府指迷》云：“（填词）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矣。

    前调

    新腔一唱双金斗。正霜落、分甘手。已是红窗人倦绣。春词裁烛，夜香温被，怕减银壶漏。 吴天雁晓云飞后。百感情怀顿疏酒。彩扇何时翻翠袖。歌边拼取，辞魂和梦，化作梅边瘦。

    上阕回首当年之事。对酒闻歌以后，更红烛温香，何等风怀旖旎！乃雁断云飞以后，百感都来，既酒边人去，醉魂无着，只堪寄与梅花。与“约个梅魂，轻怜细语”句皆写无聊之思，绮语而兼幽想也。

    好事近

    飞露洒银床，叶叶怨梧啼碧。蕲竹粉连香汗，是秋来陈迹。 藕丝空缆宿湖船，梦阔水云窄。还系鸳鸯不住，老红香月白。

    “飞露”二句寻常露滴梧桐，以字字矜炼出之，固经意之句，亦南宋名家之异于北宋处。“竹粉”二句陈迹犹存，而伊人已渺，故下阕接以怀人。柳丝系舟，词中所恒用，此“藕丝”二字殊新，只系湖船而不系鸳鸯。至香老月寒，长劳梦想，烟岛寒塘，自伤只影，等一鸾之羞舞矣。

    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首二句以“心上秋”合成“愁”字，犹古乐府之“山上复有山”，合成征人之“出”字。金章宗之“二人土上坐”，皆藉字以传情，妙语也。“垂柳”二句与《好事近》词“藕丝缆船”同意。“明月”及“燕归”二句，虽诗词中恒径，而句则颇耐吟讽。张叔夏以“疏快”两字评之，殊当。

    高阳台　落梅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院黄昏，月冷阑干。 寿阳宫里愁鸾镜，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佩溪边。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起二句字字捶炼。以下“野水”三句言山野之“落梅”,“黄昏”二句言庭院之“落梅”。下阕言“寿阳”，言“孤山”皆用梅花故事以渲染之。凡咏落花者，每借花以怀人，此则但赋“落梅”，虽词意凄然，正如《曝书亭词》所谓“一半是空中传恨”也。但“千里关山”句寓离索之思，“叶底青圆”句发蹉跎之悔，兼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之感。论者谓梦窗言情诸作，皆为所眷彼姝而发，虽未必尽然，但此词当有所指。

    朝中措

    晚妆慵理瑞云盘。针线傍灯前。燕子不归帘卷，海棠一夜孤眠。 踏青人散，遗钿满路，雨打秋千。尚有落花寒在，绿杨未褪青绵。

    “晚妆”二句就闺中而言，见孤闷之无俦；“踏青”二句就春游而言，见繁华之易散。两段皆后二句见本意。燕去空劳帘卷，有“锦衾独旦”之悲；青绵尚有余寒，有“翠袖佳人”之感。作者长于怨悱矣。

    浪淘沙

    灯火雨中船。客思绵绵。离亭春草又秋烟。似与轻鸥盟未了，来去年年。 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燕子不知春事改，时立秋千。

    前半写作客情怀，宛转动人。况旧梦西园，凌波香断，则劳薪双足，益自伤矣。“燕立秋千”与“黄蜂频扑秋千索”句一若有知，一若无知，而感人怀抱则同。唐人诗“飞鸟不知陵谷变，朝来暮去弋阳溪”“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一兴禾黍之悲，一寓故家之感。此词咏燕，则有悱恻之怀。无情之燕子，久看世态，似胜于人之有情；但万有终归寂灭，则无情与有情，亦彭殇一例耳。

    高阳台　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癯。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此在丰乐楼与客分韵而作。楼居城市，而揽湖山之胜，为临安都中裙屐歌舞最盛处。前五句写登楼之景。“东风”数句言频年欢宴，竟日沉酣，不意容易春光，相如渐老。转头处以劲笔一折，承上老去意，推进一层，言不仅伤春易逝，而夜雨剪灯，怀人更切，倘有画舸人来，其奈此清癯之态何！“飞红”二句写愁极幽邃之思。昔人评韩昌黎“赤手拔鲸牙”句，谓诗心深入九渊，此句颇似之。楼为登临繁盛地，而词笔凄清如是，梦窗其秋士多悲耶？

    思佳客

    迷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 愁自遣，酒孤斟。一帘芳景燕同吟。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晚又阴。

    梦窗词喜雕镌字句，间有晦滞处；亦尽有不着气力而含情韵者，此类是也。首二句不过事矜炼，遂觉深婉有味。下阕“燕同吟”三字颇新。花映夕阳，最为妍妙之景，而东风不许，掩以暮阴，令人怅悒。芳景易失，犹华年易老，题为《思佳客》，其咏花而有人在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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