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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点三十分,她下了办公室,预备回家休息。要走十分钟路,进一个城门,经过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方能回到住处。进城以前,得上一个小小山坡。到坡顶时,凭高远眺,可望见五里外几个绿色山头,南方特有的楠木林,使山头显得胖圆圆的,如一座一座大坟。近身全是一片田圃,种了各样菜蔬,其时正有个老妇人躬腰在畦町间工作。她若有所思,在城墙前山坡上站了一忽儿。天上白云和乌云相间处有空隙在慢慢扩大,天底一碧长青,异常温静。傍公路那一列热带树林,树身高而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树叶子被雨洗过后,绿浪翻银,俨然如敷上一层绿银粉。入眼风物清佳,一切如诗,如画。她有点疲倦,有点渴,心境不大好,和这种素朴自然对面,便好像心中撞触了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与她一同行走的,是个双辫儿女孩,为人天真而憨,向她说:

    “大姐,天气多好!时间还早,我们又不是被赶去充军,忙个什么?这时节不用回家,我们到公路近边坟堆子上坐坐去。到那里看看天上的云,等到要落雨了,再回家去不迟。风景好,应当学雅人,作作诗!”

    “作诗要诗人!我可是个俗人。是无章句韵节的散文。还是回家喝点水好些,口渴得很!”

    双辫儿不让她走,故意说笑话:“你这个人本身就像一首诗,不必选字押韵,也完完整整。还是同我去好!那里有几座坟,地势高高的,到坟头上坐坐,吹吹风,一定心里爽快,比喝水强多了。××先生说,这也是一种教育!”

    “像一首诗终不是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属于灵魂或情感的教育,就说:“什么人的坟?”

    双辫儿说:“不知道什么人的坟。”又说:“这古怪世界,老在变,明天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这些百年前的人,究竟好运气,死了有孝子贤孙,花了一大笔钱请阴阳先生看风水,找到好地方就请工匠堆凿石头做坟,还在坟前空地上种树。树长大了让我们在下面歇凉吹风。我们这辈子人,既不会孝顺老的,也不能望小的孝顺,将来死后,恐怕连一个小小土堆子都占不上!”

    “你死后要土堆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处!有个土堆子做坟,地方不太偏僻,好让后来人同我们一样,坐到上面谈天说地,死了也不太寂寞!”

    因为话说得极可笑,双辫儿话说完后,觉得十分快乐,自己便哈哈笑将起来。她年纪还只二十一岁,环境身世都很好,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只不过欢喜读《红楼梦》,有些想象愿望,便不知不觉与书中人差不多罢了。“坟”与“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她都不大明白,也不必须明白的。

    “人人都有一座坟,都需要一座坟?”她可想得远一点,深一点,轻轻吁了一口气。她已经二十六岁。她说的意义,双辫儿不会懂得,自己却明明白白。她明白自己那座坟将埋葬些什么。一种不可言说的“过去”,一点生存的疲倦,一个梦,一些些儿怨和恨,一星一米理想或幻念————但这时节实在并不是思索这些问题时节。天气异常爽朗,容易令人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愿意即早回家,向那双辫儿同伴说:“我不要到别人坟头上去,那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回家去喝点水,口渴极了。我是只水鸭子!”

    双辫儿知道她急于回去另外还有理由,住处说不定正有个大学生,呆着等待她已半点钟。那才真是成天喝水的丑小鸭!就笑着说:“你去休息休息吧。到处都有诗,我可要野一野,还得跑一跑路!”恰好远处有个人招呼,于是匆匆走去了。

    留下她一人站在城墙边,对天上云彩发了一会儿痴。她心中有点扰乱,与往常情形不大相同。好像有两种力量正在生命中发生争持,“过去”或“当前”,“古典”和“现代”,“自然”与“活人”,正在她情感上相互对峙。她处身其间,做人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有几个年轻女子出城,样子都健康而快乐,头发松松的,脸庞红红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其中之一看了她又看,走过身边后,还一再回头来望她。她不大好意思,低下了头。只听那人向另外一个同伴说:“那不是××,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年看她在北平南海划船,两把桨前后推扳,神气多美!”

    话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实在很高兴,却皱了皱眉毛,她只轻轻地自言自语说:“什么美不美,不过是一篇散文罢了。”

    路沟边有一丛小小蓝花,高原地坟头上特有的产物,在过去某一时,曾与她生命有过一种稀奇的联合。她记起这种“过去”,摘了一小束花拿在手上。其时城边白杨树丛中,正有一只郭公鸟啼唤,声音低抑而闷人。雨季未来以前,城外荒地上遍地开的报春花,花朵那么蓝,那么小巧完美,孤芳自赏似的自开自落。却有个好事人,每天必带露采来,把它聚成一小簇,当成她生命的装饰。礼物分量轻意义却不轻!数数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如今说来,这些人事好像除了在当事者心上还保留下一种印象,便已消失净尽,别无剩余了!她因此把那一束蓝花捏得紧紧的,放在胸膛前贴着好一会。“过去的,都让它成为过去!”那么想着,且追想着先前一时说的散文和诗的意义,慢慢地进了城。

    郭公鸟还在啼唤,像逗引人思索些不必要无结果的问题。她觉得好笑,偏不去想什么。俨然一切已成定局,过去如此,当前如此,未来还将如此,人应放聪明一点,达观一点,凡事都不值得执着。城里同样有一个小小斜坡,沿大路种了些杂树木,经过半月的长雨,枝叶如沐如洗,分外绿得动人。路旁芦谷苦蒿都已高过人头,满目是生命的长成。老冬青树正在开花,花朵细碎而白,聚成一丛丛的,香气辛而浓。她走得很慢,什么都不想,只觉得奇异,郭公鸟叫的声音,为什么与三月前一天雨后情形完全一样。过去的似乎尚未完全成为过去,这自然很好,她或许正需要从过去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愿望很明显与当前疲倦大有关系。

    二

    有人说她长得很美,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从十四五岁起始,她便对于这种称誉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到十六岁转入一个高级中学读书,能够在大镜子前敷粉施朱时,她已觉得美丽使她幸福,也能给她小小麻烦。举凡学校有来宾或会议需要用美丽女孩作为仪式装饰时,她必在场有份,一面有点害怕,有点不安,一面却实在乐意在公众中露面,接受多数人带点阿谀的赞颂。为人性格既温柔,眉发手足又长得很完美,结果自然便如一般有美丽自觉女孩子共通命运,得到很多人的关心。在学校时,一个中年教员为了她,发生了问题,职务便被开除了。这是第一次使她明白人生关系的不可解。其次是在学校得到了一个带男性的女友,随后假期一来,便成为这个女友家中的客人,得到女友方面的各种殷勤,恰与从一个情人方面所能得到的爱情差不多。待到父母一死,且长远成了女友家中的客人。二十岁时,在生活中又加入另外一个男子,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为人不甚聪明,性格却刚劲而自重,能爱人,又不甚会爱人。过不多久,又在另外机会接受了两份关心,出自兄弟两人。一年后,又来了一个美国留学生,在当地著名大学教书,为人诚实而忠厚,显然是个好丈夫,只是美国式生活训练害了他,热情富余而用不得体。过不久,又来了一个新鲜朋友,年纪较大,社会上有点地位,为人机智而热诚,可是已和别人订了婚。这一来,这些各各分际的友谊,在她生活上自然就有了些变化,发生了许多问题。

    爱和怨,欢乐与失望,一切情形如通常社会所见,也如小说故事中所叙述,一一逐渐发生。人人既成为这个社会小小一群的主角,于是她就在一种崭新的情感下,经验了一些新鲜事情。轻微的妒嫉,有分际的关心,使人不安的传说,以及在此复杂情形中不可免的情感纠纠纷纷,滑稽或粗恶,种种印象。三年中使她接受了一份新的人生教育,生命同时也增加了一点儿深度。来到身边的青年人,既各有所企图,人太年轻,控制个人情感的能力有限,独占情绪特别强,到末后,自然就各以因缘一一离开了她。最先是那个大学生,因热情不能控制,为妒嫉中伤而走开了。其次,是两个兄弟各不相下,她想有所取舍,为人性格弱,势不可能,因此把关系一同割断。美国留学生见三五面即想结婚,结婚不成便以为整个失败,生命必然崩溃,却用一个简便的办法,与别的一个平庸女子草草结了婚,减去了她的困难,也算是救了他自己的失败。

    年轻的男孩子既陆续各自走开了,对于她,虽减少了些麻烦,当然就积压了些情感,觉得生命空虚无聊,一个带点轻微神经质女孩子必然应有的现象。但因此也增加了她一点知识。“爱”,同样一个字眼儿,男女各有诠释,且感觉男子对于这个名词,都不免包含了一些可怕的自私观念。好在那个年纪较长的朋友的“友谊”,却因不自私在这时节正扩大了她生存的幻想,使她做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有了抬头机会。且读了些书,书本与友谊同时使生命重新得到一种稳定。也明知这友谊不大平常,然而看清楚事不可能,因此她就小心又小心缩敛自己,把幻想几乎缩成为一个“零”。虽成为一个零,用客气限制欲望的范围,心中却意识到生命并不白费。她于是从这种谨慎而纯挚的友谊中,又经验了些事情。另外一种有分际的关心,人为的淡漠,以及由此而来的轻微得失忧愁。一切由具体转入象征,一份真正的教育,培养她的情感也挫折她的情感。生活虽感觉有点压抑,倒与当时环境还能相合。不过,幻想同实际既有了相左处,她渐渐感到挣扎的必要,但性情同习惯,却把她缚住在原有的生活上,不能挣扎。她有点无可奈何,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就想,这是“命运”。用命运聊以自解,然而实不甘心长远在这种命运下低头。

    战争改变一切,世界秩序在顽固的心与坚硬的钢铁摧毁变动中,个人当然要受它的影响。多数人因此一来,把生活完全改了,也正因此,她却解决了一个好像无可奈何的问题。战争一来,唯一的老朋友亦离开了。

    她想:“这样子很好,什么都完了,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因为年纪长大一点,心深了点,明白对于某一事恐不能用自己性格自救,倒似乎需要一个如此自然简截的结局。可是中国地面尽管宽广,人与人在这个广大世界中碰头的机会依然极多。许多事先都料想不到,要来的还是会来。这些事凑和到她生活上时,便成为她新的命运。

    战事缩短了中国人对空间的观念,万千人都冒险越海向内地流,转移到一个陌生地方。她同许多人一样,先是以为战事不久就会结束,认定留下不动为得计。到后来,看看战事结束遥遥无期,留在原来地方毫无希望可言,便设法向内地走。老同学本来北方有个家,生活过得很平稳有秩序,当然不赞成走。后来看看维持不过了,反而随同上了路。内地各事正需要人,因此到××不久,两人都在一个文化机关得到一份工作。初来时,自然与许多人一样,生活过得单纯而沉闷。但不多久,情形便不同了。许多旧同学都到了这个新地方,且因为别的机会又多了些新朋友,生活便显得热闹而活泼起来。生活有了新的变化,正与老同学好客本性相结合,与她理想倒不甚相合,一切“事实”都与“理想”有冲突,她有点恐惧。年龄长大了,从年龄堆积与经验堆积上,她性情似乎端重一些,生活也就需要安静一些。然而,新的生活却使她身、心两方面都不安静。她愿意有点时间读读书,或思索消化一下从十八岁起始七年来的种种人事,日常生活方式恰正相反。她还有点理想,在爱情或友谊以外有所自见自立的理想,事实日常生活倒照例只有一些麻烦。这麻烦虽新而实旧,与本人性情多少有点关系。为人性格软弱。无选择自主能力,凡事过于想做好人,就容易令人误会,招来麻烦。最大弱点还是做好人的愿望,又恰与那点美丽自觉需要人赞赏崇拜情绪相混合,因此在这方面特别增加了情感上的被动性。

    老同学新同事中来了一些年轻男女。友谊或爱情,在日常生活、日常思索中都重新有了位置。一面是如此一堆事实,一面是那点微弱理想,一面是新,一面是旧,生活过得那么复杂而累人,她自然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倦。“战争”二字在她个人生命上有了新的意义,她似乎就从情分得失战争中,度过每一个日子,持久下去,自然应付不了。本来已经好像很懂得“友谊”和“爱情”,这一来,倒反而糊涂了。一面得承认习惯,即与老同学相处的习惯,一面要否认当前,即毫无前途的当前。她不知道如何一来方可自救。一个女子,在生理上既不能使思索向更深抽象走去,应付目前自然便是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了时便想,“我为什么不自杀?”当然无理由实现这种蠢事。“我能忘了一切多好!”事实上,这一切都忘不了。

    幸好老朋友还近在身边,但也令人痛苦。由于她年龄已需要重新将“友谊”作一度诠释,从各方面加以思索,观点有了小小错误。她需要的,好像已经完全得到了,事实上感觉到所得的是极不重要的一份。她明白,由于某种性情上的弱点,被朋友认识得太多,友谊中那点“诗”与“火”倒给毁去了。因此造成一种情绪状态,他不特不能帮助她,鼓励她向上做人,反而因流行着的不相干传说,与别方面的忌讳,使他在精神上好像与她距离越远,谈什么都不大接头。过去一时因赌气离开了她的那个刚直自重的朋友呢,虽重新从通信上取得了一些信托,一点希望,来信总还是盼望她能重新做人,不说别的事情。意思也就正对于她能否“重新做人”还感到怀疑。疑与妒并未因相隔六年、相去七千里而有所改变。事实显明,这个人若肯来看看她,即可使她得到很大的帮助。但那人却因负气或别的事务在身,不能照她愿望行事。那两兄弟呢,各已从大学毕了业,各在千里外做事。哥哥还常来信,在信上见出十分关心,希望时间会帮他点忙,改变一些人的态度。事实上,她却把希望与兴趣放在给弟弟的信上。那弟弟明白这个事情,且明白她的性情,因此来信照例有意保留点客气的距离。她需要缩短一点这种有意做成的距离,竟无法可想。另外一种机缘,却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中级公务员,正想用求婚方式自荐。她虽需要一个家庭,但人既陌生,生活又相去那么远,这问题真不知将从何说起。另外又有一个朋友,习工科的,来到她身边,到把花同糕饼送了十来次后,人还不甚相熟,也就想用同样方式改变关系。两件事以及其他类似问题,做成同居十年老同学一种特殊情绪,因妒生疑,总以为大家或分工,或合作,都在有所计谋。以为她如不是已经与这个要好,就是准备与那个结婚,敌对对象因时而变,所以亦喜怒无常。独占情绪既受了损失,因爱成恨。举凡一个女人在相似情形中所能产生的幻想,所能做出的任性行为,无不依次陆续发生。就因这么一来,却不明白恰好反而促成身边那个造成一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以为一切人对她都十分苛刻。因疑生惧,也以为这个必然听朋友所说,相信事实如此,那个必将听朋友所说,以为事实又或如彼。一切过去自己的小小过失,与行为不端谨处,留下一些故事,都有被老同学在人前扩大可能。这种“可能”,便搅扰得她极不安宁,竟似乎想逃避而无可逃避。这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十分需要一个人,而且需要在方便情形下有那么一个人,各方面差一点也无妨,只要可以信托,就可以抵补自己的空虚。也就因此,生活上来了一个平常大学生。为人极端平常,衣服干干净净,脑子简简单单,然而外表好像很老实,完全可靠。正因为人无用也便无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产生一点新的友谊。这结果自然是更多麻烦!先是为了同学加于本身的疑妒,有一个仿佛可以保护自己情绪安定的忠厚可靠朋友在身边,自然凡事都觉得很好。随后是性情上的弱点,不知不觉间已给了这个大学生不应有的过多亲近机会。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中,且看出大学生毫无特长可以自见,生活观念与所学、所好都庸俗得出奇,如此混下去,与老朋友过去一时给她引起那点向上做人理想必日益离远。而且更有可怕地方,是习惯移人,许多事取舍意不由己。老同学虽在过去一时事事控制她,却也帮助了她幻想的生长。这大学生在目前,竟从一个随事听候使唤的忠仆神气,渐渐变而为独断独行主子样子。大学生既如许多平常大学生一般,生活无目的,无理想,读书也并无何种兴趣,无事可做时,只能看看电影,要她去就不能不去。一些未来可能预感,使她有点害怕。觉得这个人将来的麻烦处,也许可能比七年前旧情人的妒嫉与灰心,以及老同学的歇斯底里的种种表现,综合起来还有势力。新的觉醒,使她不知这生活如何是好。要摆脱这个人,由于习惯便摆不脱。尤其是老同学的疑妒,反而无形帮助了那大学生,使她不能不从大学生取得较多的信托,稳定自己的情感。

    她于是在这种无可奈何情形中活下去,接受一切必然要来的节目,俨然毫无自主能力来改变这种环境。痛苦与厌倦中,需要一点新的力量鼓起她做人的精神。从朋友方面,得不到所需要时,末后还是照习惯跟了那个大学生走去,吃吃喝喝,也说说笑笑,接受一点无意义的恭维,与不甚得体的殷勤。

    这自然是不成的!正因为生活中一时间虽已有些新的习惯很不大好,情感中实依然还保留了许多别的印象和幻想。这印象和幻想,无不如诗的美丽与崇高,可与当前事实对比时,不免使她对当前厌恶难受。看看“过去”和“未来”,都好像将离远了,当前留下那么一个人。在老同学发作时,骂大学生为一个庸俗无用的典型,还可以激起她反抗情绪,产生自负自尊心,对大学生反而宽容一点。但当老同学一沉默,什么都不提及,听她与大学生玩到半夜回转住处也不理会,理性在生命中有了势力,她觉得不免有点惭愧。

    然而,她既是一个女子,环境又限人,习惯不易变,自觉还是只能那么想想,“我死了好”,当然不会死,又想“我要走”,一个人往哪里走?又想“我要单独,方能自救”,可是同住一个就离不开,同住既有人,每天做事且有人做伴同行,在办事处两丈见方斗室中,还有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办公,回到住处,说不定大学生已等得闷气许久了。这世界恰像是早已充满了人,只是互相妨碍,互相牵制,单独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单独不可能,老同学误会多,都委之于她的不是,只觉这也不成,那也不对,于是反抗埋怨老同学的情绪随之生长。先一刻的惭愧消失了。于是默默地上了床,默默地想,“人生不过如此”。就自然在不知觉间失去不少重新做人气概。因为当前生活固然无快乐可言,似乎也不很苦。日子过下去,如不向深处思索,虽不大见出什么长进,竟可说是很幸福的!

    三

    可是世界当真还在变动中,人事也必然还有变迁。精神上唯一可以帮忙的朋友,看看近来情形不大对,许多话说来都无意义,似乎在她自己放弃向上理想以前,先对她已放弃了理想,而且由正面劝说她“应当自重”,反而恶作剧似的,要她去同明明白白配不上她的一个人去“好好做爱”,好好使用那点剩余青春了。几个求婚者呢?相熟一个出了国,陌生一个又因事无结果、无勇气来信,至于留在五千里外那个朋友,则因时间、空间都相去太远,来信总不十分温柔,引不起她对未来的幸福幻想,保护她抵抗当前自弃倾向。……更重要的是,那个十年相处的女同学,在一种也常见也不常见情绪中,个人受尽了折磨,也痛苦够了她,对于新的情况不能习惯。虽好像凡事极力让步,勉强适应,终于还是因为独占情绪受了太大打击,只想远远一走,方能挽救自己情感的崩溃,从新生活中得到平衡。把一切近于歇斯底里表现,一一都反应到日常生活后,于是怀了一脑子爱与恨,有一天当真就忽然走开了。

    起始是她生活上起了点变化,仿佛因老同学一走,一切“过去”讨厌事,全离开了,显得轻松而自由。老同学因爱而恨,产生各式各样诅咒,因诅咒在她脑子中引起的种种可怕联想,也一起远离了。老朋友为了别的原因,不常见面了。大学生初初像是生疏了许多。可是不久,放了暑假,无事可做,自然更多空闲。由空闲与小小隔离,于是大学生更像是热烈了许多。这热烈不管用的是如何形式表现,既可增加一个女人对于美丽的自信,当然也就引起她一点反应。因此在生活上还是继续一种过去方式,恰如她自己所谓,活得像一篇“无章无韵的散文”。不过生命究竟是种古怪东西,正因为生活中的实际,平凡而闷人,倒培养了她灵魂上的幻想。生活既有了变化,空闲较多,自然多了些单独思索“生活”的机会。当她能够单独拈起“爱”字来追究追究时,不免引起“古典”和“现代”的感想,就经验上即可辨别出它的轻重得失。什么是诗与火混成一片,好好保留了古典的美丽与温雅?什么是从通俗电影场面学来的方式,做作处只使人感到虚伪,粗俗处已渐渐把人生丑化?因此,一面尽管因习惯与大学生生活混得很近,一面也就想得很远很远。由于这种思索,却发现了许多东西,即平时所疏忽,然而在生命中十分庄严的东西。所思、所想,虽抽象而不具体,生命竟似乎当真重新得到一种稳定,恢复了已失去的做人信心,感到生活有向上需要。只因为向上,方能使那古典爱中的诗与火,见出新的光和热。这比起大学生那点具体而庸俗的爱时,实在重要得多了。

    然而她依旧有点乱,有点动摇。她明白时间是一去不返的,凡保存在印象中的诗,使它重现并不困难。只是当前所谓具体,却正在把生命中一切属于“诗”的部分,尽其可能加以摧残毁灭。要挣扎反抗,还得依赖一种别的力量,本身似乎不大济事。当前性格同环境两样东西形成的生活式样,要打破它,只靠心中一点点理想或幻念,相形之下,实在显得过于薄弱无力了。

    她愿意从老朋友或老同学方面得到一点助力,重新来回想老同学临行前给她那点诅咒。在当时,这些话语实在十分伤害她的自尊心,激起她对大学生的护短心。这时节已稍稍不同了一些。

    老同学临行前说:“××,我们居然当真离开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走。你口上尽管说舍不得我走,其实凭良心说,你倒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你以为一离开我就可以重新做人,幸福自由在等着你。好,我照你意思走开!从明天起,你就幸福自由了!可是我到底是你一个朋友,明白你,为你性格担心。你同我离开容易,我一走了,要你同那个又穷又无用的大学生离开恐不容易。这个人正因为无什么学问和生活理想,可有的是时间,你一定就会吃亏到这上头。你要爱人或要人爱,也找个稍像样子的人,不是没有这种人!你目前是在堕落,我说来你不承认,因为你只觉得我是在妒嫉,此外再不会想到别的事情。我一提及就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到你明白真正什么叫作自尊心时,你完了。末了你还可以说,‘只要我们相爱,就很好!’好,这么想你如果当真可以快乐一点,就这么想。”

    女同学自然不会明白她并不爱大学生,其所以和大学生来往亲密,还只是她激成的。老朋友呢,友谊中还有点误会,忌讳又多,见面也少起来,以为是对她好,其实近于对她不好。

    什么是“爱”?事情想来不免重新又觉得令人迷糊。她以为能做点事,或可从工作的专注上静一静心。大学生当然不会给她这点安静。事实上,她应当休息休息,把一颗心从当前人事纠纷中解放出来,方可望恢复心境的平衡与常态。但是这“解放”竟像是一种徒然希望,自己既无可为力,他人也不易帮忙。

    过去一时,她曾对那老朋友说:“人实在太可怕了,到我身边来的,都只想独占我的身心。都显得无比专制而自私,一到期望受了小小挫折,便充满妒和恨。实在可怕。”

    然而那老朋友对于这个问题却回答得很妙。“人并不可怕。倘若自己情绪同生活两方面都稳得住,友谊或爱情都并无什么可怕处。你最可担心的事,是你关心肉体比关心灵魂兴趣浓厚得多。梳一个头费去一点钟,不以为意,多读半点钟书,便以为太累。且永远借故把日子混下去,毫无勇气重新好好做个人,这对你前途,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是,这是谁的过失?爱她,了解她,说到末了,不是因妒嫉就是因别的忌讳,带着不愉快痛苦失望神情,远远走开,死的死去,陌生的又从无勇气、无机会来关心她,同情她。

    只让她孤单单无望无助地,活到这个虚伪与俗气的世界中。一个女人,年纪已二十六岁,在这种情形下,她除了听机会许可,怀着宽容与怜悯,来把那个大学生收容在身边,差遣使唤,做点小小事情,同时也为这人敷粉施朱,调理眉发,得到生命的意义,此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满足一个女人那点本性?

    所以提到这点时,她不愿意老朋友误解,还同老朋友说:“这不能怪我,我是个女人,你明白女人有的是天生弱点,要人爱她。哪怕是做作的热情,无价值、极庸俗的倾心,总不能无动于衷,总不忍过而不问!姐姐不明白,总以为我会嫁给那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学生,所以就走开了。就是你,你不是有时也还不明白,不相信吗?我其实永远是真实的,无负于人的!”

    老朋友说:“可是这忠实有什么用?既不能做你不专一的辩护,也不能引起你做人的勇气。你明白的。若忠实只在证明你做爱兴趣浓于做人兴趣,目前这生活,对你有些什么前途,你想象得出!到你真真实实感到这个老朋友为你不大自重,同你已当真疏远时,你应当会有点痛苦的。尤其是你若体会得出将来是什么,对你实在十分可怕!”

    她觉得有点伤心,就赌气说:“大家都看不起我,也恨我。什么我都不需要,我希望单独。”

    老朋友明白那是一句反话,所以说:“是的,这么办你当然觉得好。因为可以使你单独享受大学生的殷勤,这对你目前不是一件坏打算!可是,一个人绝不能完全放下‘过去’,也无法不考虑‘将来’,你比别人更理会这一点。一时不自量的结果,对于一个女人,将来会悔恨终生。你自己去好好想三五天,再决定你应做的事。”

    于是老朋友沉默了。日月流转不息,一切过去的,自然仿佛都要成为一种“过去”,不会再来了。来到身边的,果然就只是那个大学生。不是她思索的结果,只是习惯的必然。

    四

    她回到住处后,一些回忆咬着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蓝花插到窗前一个小小觚形瓶中去,换了点养花水,无事可做,便坐下来欣赏这一丛小花。同住的还不回来,又还不到上灯吃饭时候,黄昏前天气闷热而多云。她知道她实在太累,身、心两方面若果都能得到一个较长时期的休息,对于她必大有帮助。

    过了一阵,窗口边那束蓝花,看来竟似乎已经萎悴了,她心想,“这东西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可是并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对于个人生命的感喟,与瓶花又全不相干。因此联想及老朋友对于一个人生命的一点意见,玩味这种抽象观念,等待黄昏。

    “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将百年长青。”

    生命虽能产生诗,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不能引起疯狂时,诗歌纵百年长青,对于生命又有何等意义?

    一个人总不能用诗来活下去,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为不宜如此。

    不过,这时节她倒不讨厌诗。老朋友俨然知道她会单独,在单独就会思索,在思索中就会寂寞,特意给了她一个小小礼物————一首小诗。是上三个月前临离开她时留下的。与诗同时还保留下一个令人难忘的印象。她把诗保留到一个文件套里,在印象中,却保留了一种温暖而微带悲伤的感觉。那诗在一般说来有点怪。

    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

    这黄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

    黄昏中细数人事变迁,

    见青草向池塘边沿延展。

    我问你,这应当“惆怅”,还应当“欢欣”?小窗间有夕阳薄媚微明。

    青草铺敷如一片绿云,

    绿云相接处是天涯。

    诗人说“芳草碧如茵,人远天涯近”,这比拟,你觉得“近情”?“不真”?世界全变了,世界全变了,

    是的,一切都得变,

    心上虹霓雨后还依然会出现。

    溶解了人格和灵魂,叫作“爱”。

    人格和灵魂需几回溶解?

    “爱”是一个古怪字眼儿,燃烧人的心,

    正因为爱,天上方悬挂千万颗星(和长庚星)。你在静中眼里有微笑轻漾,

    你黑发同苍白的脸儿转成抽象。

    温暖的文字温暖了她的心。她觉得快乐,也觉得惆怅。还似乎有点怜悯与爱的情绪,在心上慢慢生长。可是弄不清楚是爱自己的过去,还是怜悯朋友的当前。又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欲念生长,然而这友谊却已超过了官能的接近,成为另外一种抽象,契合多日了。为了对于友谊印象与意象的捕捉,写成为诗歌,这诗歌本身,其实即近于一种抽象,与当前她日常实际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像太远了。她欣赏到这种友谊的细微感觉时,不免有点怨望,有点烦乱,有点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罗也已萎悴多日。池塘边青草这时节虽未见,却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芜中向高处延展,迷目一望绿。小窗口长庚星还未到露面时。……这一切都像完全是别人事情,与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心上也虚廓无边,填满了黄昏前的寂静。

    日头已将落尽,院子外阔大楠木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动摇,恰如有所招邀。她独自倚靠在窗口边,看天云流彩,细数诗中的人事,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多美丽的黄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为人到这种光景中,便不免为一堆过去或梦景,身心都感到十分软弱,好像什么人都可以把她带走。只要有一个人来说,“我要你,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觉会随那个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会在这时走来,便预感到并不要的那个大学生会要来。只好坐下来,写点什么,意思像是文字可固定她的愿望,带她追想“过去”,方能转向“未来”,抵抗那个实际到不可忍受的“当前”。她取出纸笔,试来给老朋友写一个信,告他一点生活情形。

    ××,我办公回来,一个人坐在窗边发痴,心里不受用。重新来读读你那首小诗,实在很感动。但是你知道,也不可免有一点痛苦。这一点你似乎是有意如此,用文字虐待一个朋友的感情,尤其是当她对生活有一点儿厌倦时!天气转好了,我知道你一定还留在桂林。你留下的意思是不见我。好个聪明的老师,聪明到用隔离来教育人!我搬来已十五天,快有三个月不见你了,你应当明白这种试验对于我的意义。我当真是在受一种很可怕的教育。我实在忍受不了,但我沉默忍受下去。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可是,你公平一点说,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同住处一位《红楼梦》的崇拜者,为人很天真可爱,警报在她想象中尽响,她只担心大观园被空袭,性格爱娇处可想而知。这就是你常说稀有的性格,你一定欣赏。

    从我们住处窗口望出去,穿过树林的罅隙,每天都可望到你说的那颗长庚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心那么硬,知道我的寂寞,却不肯来看看我。我有时总那么傻想,应当有个人,来到我这里,陪陪我,用同样心跳,在窗边看看蓝空中这颗阅尽沧桑的黄昏星,也让这颗星子看看我们!哪怕一分一秒钟也成,一生都可以温习这种黄昏光景,不会感到无聊!我实在很寂寞,心需要真正贴近一颗温柔而真挚的心。你尽管为我最近的行为生我的气,你明白,我是需要你原谅,也永远值得你原谅的!写到这里,不知不觉又要向你说,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是照例无力抵抗别人给她关心的,糊涂处不是不明白。但并不会长远如此。情谊轻重,她有个分量在心中。说这是女人的小气也成。总之,她是懂好歹的,只要时间稍长一点,她情绪稳定一点。负心不是她的本性。负气也只是一时间的糊涂。你明白,我当前是在为事实与理想忍受双重磨折。

    理想与我日益离远,事实与我日益相近。我很讨厌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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