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新摘星录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很讨厌当前的自己。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是一个能在一种轻浮中过日子下去的人。我盼望安静,孤独一点也无妨。我只要一个……我要的并未得到,来到我生活上,紧附在生活上的是一堆,我看得清清楚楚,实在庸俗而平凡。可是,这是我的过失?别的人笑我,你不应当那么残忍待我。你明白事情,这命运是谁做主?我要挣扎,你应当对于我像过去一样,相信我能向上。这种信托对我帮助太大了。而且也只有这种信托,才能唤回我做人信心。

    信写成后看看,情绪与事实似乎不大相合。正好像是一个十九世纪多情善感的女子,带点福楼拜笔下马丹波娃利风格,来写这么一封信。个人生活正在这种古典风格与现代实际两种矛盾中,灵魂需要与生活需要互相冲突。这信保留下来即多忌讳,多误会。寄给老朋友只增多可怕的流言,和许多许多不必要的牵连,因此写成后看看,便烧掉了。信烧过后又觉得有点惋惜,可惜自己这时节充满青春幻想的生命,竟无个安排处。

    稍过一时,又觉得十九世纪的热情形式,对当前说来,已经不大时髦,然而若能留到二十世纪末叶的人看看,也未尝不可以变成一种动人的传奇!同时,说不定到那时节还有少数“古典”欣赏者!对这种生命形式感到赞美与惊奇!因此重新从灰烬中去搜寻,发现一点残余。搜寻结果,只是一堆灰烬。试从记忆中去搜寻时,却得到些另外东西,同样保留了些十九世纪爱情的传奇风格。这是六年前另外一个朋友留下的。这朋友真如自己所预言,目下已经腐了,烂了,这世界上俨然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印象,一些断句,以及两人分张前两天最后一次拌嘴,别的一切全都消灭了。

    她把这次最后拌嘴,用老朋友写诗的方式,当成一首小诗那么写下来:

    我需要从你眼波中看到春天,看到素馨兰花朵上那点细碎白;我欢喜,我爱。

    我人离你远,心并不远。

    你说“爱”或“不爱”全是空话,该相信。也不用信不信。

    你晚瞧,天上一共是多少颗星?我们只合沉默,只合哑。

    谁挂上那天上的虹霓,又把它剪断?那不是我,不是我,

    你明白这应当是风的罪过。

    天空雨越落越大了,怎么办?

    天气冷,我心中实在热烘烘,有炉火闷在心里燃烧。

    把血管里的血烧个焦,好。

    我好像做了个梦,还在做梦。

    能烧掉一把火烧掉,

    爱和怨,妒嫉和疑心,微笑的影子,无意义叹息,都给它烧个无踪无迹;

    烧完后,人就清静了,多好。

    向顶远处走,

    让梦和回想也迷路,

    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这个人一走开后,当真就像是梦和回想也迷了路,永远不再回到她身边来了。可是她并不清静。试温习温习过去共同印象中的瓦沟绿苔,在雨中绿得如一片翠玉。天边一条长虹,隐了又重现。秋风在疑嫉的想象中吹起时,虹霓不见了,那一片绿苔,在这种情形中,已枯萎得如一片泥草,颜色黄黄的:“让它燃烧,在记忆中燃烧个净尽。”她觉得有点痛苦,但也正是一种享受。她心想,“活的作孽,死的安静”。眼睛业已潮湿了。过去的一场可怕景象重复回到记忆中。

    “为什么你要走?”

    “为了嫉妒。”

    “为什么要妒嫉?”

    “这点情绪是男子的本性。你受不真心,不专一,不忠实,所以我……”

    “你不了解我,我永远是忠实的。我的问题也许正是为人太忠实,不大知道作伪,有些行为容易与你自私独占情绪不合。”

    “是的,你真实,只要有人说你美丽可爱,你就很忠实地发生反应。一个荡妇也可以如此说,因为都是忠实的。”

    “这也可说是我的一种弱点。可是……”

    “这就够了!既承认是弱点,便自然有悲剧。”

    她想,“是的,悲剧,你忍受不了,你要走,远远地走,走到一个生疏地方,倒下去,死了,一切都完事了。让我这么活下来,怎么不是悲剧?一个女子怕孤独的天性,应当不是罪过!你们男子在社会一切事实上,都照例以为女子与男子绝不能凡事并提,只是一到爱情上,就忘却我们是一个女子,忘了男女情绪上有个更大的差别,而且还忘了社会对于女子在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剧,男子也应当负一半责任,至少负一半责任!”

    每个朋友从她的身边走开时,都必然留下一份小小的礼物,连同一个由于失望而灰心的痛苦印象。她愿意忘了这一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过去追踪而来。来到脑子后,便如大群蜂子,“嗡嗡营营”,搅成一团,不可开交。“好,要来的都来,试试看,总结算一下看。”忽然觉得有一种兴趣,即从他人行为上反照一下自己,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兴趣。

    五

    小手提箱中还留下另外几个朋友一些文件,想找寻出一份特别的信看看。却在一本小说中,得到那几张纸。她记得《茶花女》故事,人死时拍卖书籍,有一本《漫郎摄实戈》,她苦笑了一下。这时代,一切都近于实际,也近于散文,与浪漫小说或诗歌抒写的情境相去太远了。然而在一些过去遇合中,却无一不保存了一点诗与生命的火焰,也有热,有光,且不缺少美丽形式。虽有时不免见出做作处,性格相左处,不甚诚实处,与“真”相去稍远,然而与“美”却十分接近。虽令人痛苦,同时也令人悦乐,即受虐与虐待他人的秘密悦乐。这固然需要资本,但她却早已在过去生命上支付了。

    她把那些信一一看下去。第一个是那个和她拌嘴走开的大学生写的。编号三十一,日子一九三五年八月。

    世界都有春天和秋天,人事也免不了。当我从你眼波中看出春天时,我感觉个人在这种春光中生息,生命充实洋溢,只想唱歌,想欢呼,俨然到处有芳草如茵,我就坐在这个上面,看红白繁花在微风中静静谢落。我应当感谢你,感谢那个造物的上帝,更感谢使我能傍近你的那个命运。当我从你眼睛中发现秋天时,你纵理我、敷衍我,我心子还是重重的,生命显得萎悴而无力,同一片得秋独早的木叶差不多,好像只要小小的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刮跑!刮跑了,离开了我的本根,也离开了你,到一个不可知的水沟边躺下。我死了,我心还不死。我似乎听到沟中细碎流水声音,想随它流去,可办不到。我于是慢慢地腐了,烂了,完事。但是你在另外一种情形中,一定却正用春天的温暖,燃烧一些人的心!也折磨人的心……

    简直是一种可怕的预言,她不敢看下去了。取出了另外一个稍长的,编号第七十一,三年前那个老朋友写给她的。日子为四月十九。

    黄昏来时,你走了,电灯不放亮,天地一片黑。我站在窗前,面对这种光景,十分感动。正因为我手上仿佛也有一片黑,心上仿佛也有一片黑。这黑色同我那么相近,完全包围住我,浸透了我这时节的生命。××,你想想看,多动人的光景!

    我今天真到了一个崭新境界中,是真实还是梦中,完全分不清楚,也不希望十分清楚。散步花园中,景致实在稀有少见。葡萄园果实成熟了,草地上有浅红色和淡蓝色小小花朵点缀,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静。你眉发手足正与景色相称,同样十分柔静。在你眼睛中,我看出一种微妙之火;在脚踵和膝部,我看到荷花红与玉兰白的交溶颜色;在另外一部分,我还发现了丝绸的光泽,热带果的芳香。一切都近于抽象,比音乐还抽象。我有点迷糊,只觉得生命中什么东西在静悄悄中溶解。溶解的也许只是感觉……已近黄昏,一切寂静。唉,上帝。有一个轻到不可形容的叹息,掉落到我或你喉咙中去了。

    这一切似乎完全是梦,比梦还缥缈,不留迹象。

    黄昏来时先是一阵黑。等不久,天上星子出现了,正如一个人湿莹莹的眼睛。从微弱星光中我重新看到春天。这些星光那么微弱,便恰像是从你眼睛中反照发生的。(然而,这些星光也许要在太空中走一千年!)有什么花果很香,在微热夜气中发散。我眼前好像有一条路,那么生疏又那么熟习,我想散散步。我沿了一行不知名果树走去,连过两个小小山头,向坦坦平原走去。经过一道斜岭,几个干涸的水池,我慢慢地走着,道旁一草一木都加以留心————一切我都认识得清清楚楚。路旁有百合花,白中带青,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十分轻盈,十分静。山谷边一片高原蓝花,颜色那么蓝,竟俨然这小小草卉是有意摹仿天空颜色做成的。触目那么美,人类语言文字到此情形中显得贫弱而无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我摘了一朵带露百合花,正不知用何种方式称颂这自然之神奇,方为得体。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恰与故事中修道士对于肉体幻影诱惑感到恐惧相似,便觉醒了。我事实上生活在完全孤独中,你已离开我很久了。事实上,你也许就从不曾傍近过我。

    当我感觉到这也算得是一种生命经验时,我眼睛已湿;当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抽象时,我如同听到自己的呜咽;当我明白这不过是一个梦时,我低了头。这也就叫作“人生”!

    我心里想,灵魂同肉体一样,都必然会在时间下失去光泽与弹性,唯一不老长青,实在只有“记忆”。有些人,生活中无春天,也无记忆,便只好记下个人的梦。《雅歌》或《楚辞》,不过是一种痛苦的梦的形式而已。

    一切美好诗歌,当然都是梦的一种形式,但梦由人做,也就正是生命形式。这是个数年前一种抒情的记载,古典的抒情实不大切合于现代需要。

    她把信看完后,勉强笑笑,意思想用这种不关心的笑把心上的痛苦挪开。可是办不到。在笑中,眼泪便已挂到脸上了。一千个日子,人事变了多少!当前黄昏如何不同。

    她还想用“过去”来虐待自己,取了一个纸张顶多的信翻看。编号四十九,五年前三月十六的日子。那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因为发现她和那两兄弟中一个小的情感时写的:

    露水湿了青草,一片春。我看见一对斑鸠从屋脊上飞过去,落到竹园里去了。听它的叫声,才明白,我鞋子裤管已完全湿透,衣袖上的黄泥也快干了。我原来已到田野中走了大半夜,现在天亮又回到了住处。我不用说它,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

    我到这地方来,就正是希望单独寂寞把身心同现实社会一切隔绝起来。我将用反省教育我自己。这教育自然是无终结的。现在已五个月了,还不见出什么大进步。我意思是说,自从你所做的一件可怕事情,给我明白后,我在各方面找寻一种可以重新使生命得到稳定的碇石,竟得不到。可是我相信会有进步,因为时间可以治疗或改正一切。对人狂热,既然真,就无不善。使用谨慎而得体,本可以作为一个人生命的华鬘,正因为它必同时反映他人青春的美丽。这点狂热的印象,若好好保留下来,还可以在另外一时温暖人半冷的心,恢复青春的光影,唤回童年的痴梦!可是我这几年来的狂热,用到些什么地方,产生了什么结果,我问你?正因为这事太痛苦我,所以想对自己沉静,从沉静中正可看守自己心上这一炉火,如何在血中燃烧,让它慢慢地燃烧,到死为止!人虽不当真死去,燃烧结果,心上种种,到末了,只剩余一堆灰烬,这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我有许多天都整夜不曾合眼,思索人我之间情分的得失,或近于受人虐待,或近于虐待他人。总像是这世界上既有男女,不是这个心被人践踏蹂躏,当作果核,便是那个心被人抛来掷去,当作棋子。我想从虚空中证出实在,似乎经验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经验,终于把生命稳住了。我把自杀当成一件愚蠢而又懦怯的行为,战胜了自己,嫉与恨全在脑子中消失,要好好活下来了。

    我目下也可以说一切已很好了。谢谢你来信给我关心和同情。至于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很懂得。你的歉仄与忏悔都近于多余,实在不必要。你更不用在这方面对我做客气的敷衍,因为我们关系已超过了需用虚伪来维持友谊或爱情。你是诚实的,我很相信。由于你过分诚实,便不可免发生悲剧,我也相信。总之,一切我现在都完全相信,但同样也相信我对于两人事情的预感,还是要离开你!来信说,你还希望听听我说的梦。我现在当真就还在做梦。这算是最后一次,在这黯黯灯光下,用你所熟习的这支笔,捕捉梦境。我照你所说,将依然让这些字一个一个吻着你美丽的眼睛。你欢喜这件事,把这信留下,你厌烦了这件事,尤其是那个税专学生到每天有机会傍近你身边,来用各种你所爱听的谄媚话赞美你过后,再将那张善于说谎的嘴唇吻你美丽的眼睛时,这个信你最好是烧了它好。我并不希望它在你生活上占一个位置。我不必须,我这种耗费生活的方式,这应当算是最后一次了。

    世界为什么那么安静?好像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这一颗心。我这颗心很显然为你而跳已多日,你却并不如何珍重它,倒乐意(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践踏它后,再抛弃它。是的,说到抛弃时,你会否认,你从不曾抛弃过谁。不,我不必再同你说。这些话、这些事说来实在毫无意义。

    我好像在一个海边,正是梦寐求之的那个海边,住在一个绝对孤僻的小村落一间小房中,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从小窗口望到海上。海上正如一片宝石蓝,一点白帆和天末一线紫烟。房中异常素朴,别无装饰。我似乎坐在窗口边,听海波轻轻地啮咬岸边岩壁和沙滩。这个小房应当是你熟悉的地方,因为恰好是你和我数年梦想到的海边!可是目下情形实在大不相同,与你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么人刚刚从小房中走出,留下一点不可形容的脂粉余香?究竟是什么人?”没有回答。也许不止一个人。我自己作答了。

    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我蓦想有那么一个女人,先前一刻即在这个小房中,留下了许久,与另外一个男子做了些很动人的事情。我望着嵌在衣柜门那一个狭长镜子,镜子中似乎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长颈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爱中有微笑和轻颦。还看到一堆米黄色丝质物衣裳在她脚边,床前有一束小小红花,已将枯萎,象征先一刻一个人灵魂在狂热中融解的情形。我明白那香味了,那正是这个具有精美而稚弱手足的女子,肉体散放出的香味。我心中混乱起来了,忽然间便引起一种可怕的骚扰。小房中呆不住了,只好向屋外走去。

    走出那个小房子后,经过一堆大小不一的黛色石头,还看见岩石上有些小小蚌壳粘附在上面发白。又经过一片豆田,枝叶间缀满了白花、紫花。到海滩边我坐了下来。慢慢地就夜了。夜潮正在静中上涨,海面渐渐消失于一片紫雾中。这紫雾占领了海面同地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绝对孤独,生命俨然在向深海下沉,可是并不如何恐怖。心想你若在我身边,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多好的事!过不久,星子在天中出现了,细细碎碎,借微弱星光,看得出那小房子轮廓。砂子中还保留一点白日的余热,我把手掌贴到上面许久。海水与我的心都在轻轻地跳跃,我需要爱情,来到这个海滩上就正为的是爱。我预感到这砂滩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就是在小房中留下一些肉体余香,在镜子中依稀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小腰白齿微笑影子的人。她必然正躺在这个砂地上某一处休息,她应当有所等待!我于是信步走去,沙滩狭而长,我预备走一整夜。天空中星光晦弱下去了。我心中却有一颗大星子照耀。是的,当真有一颗星子的光耀,为的是五个月前在这海边我曾经有过你。可是你同星子一样,三个月以来,离我已很远很远了。

    我问你,一个人能不能用这种梦活下去,却让另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同你去证实那种梦境?忘掉我这个人,也忘掉我这最后一个荒唐梦,因为你需要的原不是这些。我几年来实在当真如同与上帝争斗,总想把你改造过来,以为纵生活在一种不可堪的庸俗社会里,精神必尚有力向上轻举,使“生命”成为一章诗歌。可是到末了,我已完全失败。上帝虽关心你的肉体,制作时见出精心着意,却把创造你灵魂的工作,交给了社会习惯。你如同许多女子一样,极端近于一个生物。从小说、诗歌上认识了“爱”字,都颂扬赞美这个字眼儿,可是对于这个字的解释便简单得可怕。都以为“你爱我,好,你就爱吧。我年纪小,一切不负责!(连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字的责任也不负!)到后来再说”。感觉这个字的意义,都是依傍了肉体,用胃和肢体来证实,与神经几乎全无关系。神经既不需要一种熔金铄石的热情,生命便无深度可言。也不要美,不要音乐和诗歌————要的只是照社会习惯所安排的一个人,一种婚姻,以及一分无可无不可的生活!生存无理想,生活无幻想,为的是好精力集中生儿育女!虽有一点幻想或理想,来到都市中,使用在头发型式和衣服长短的关心上,也就差不多了。这就是我所谓女子“更符合生物的”一面。它在人类生活上真正有了势力,能装点少数人生活,却将破坏大多数人习惯!你始终只知属于肉体的美丽的意义,自然更证明你是个女人,适宜于凡事“照常”。我想同上帝争斗,在你生命中输入诗或音乐的激情,使你得到一种力量,战胜一个女子通常的弱点,因之生命有向上机会。结果只做成一件事,我已完全失败。你的需要十分正常,在爱情上永远是被动,企图用最少力量,得到一个家庭,再储蓄了最多力量,准备抚育孩子。柔弱的性情即见出宜于为母的标帜。一个女子在生物学观点上,卖弄风情正是婚前的本性,必到为母后方能情感集中。所以卖弄风情也并非罪恶。从行为上说来,你是一株真正的“寄生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永远不用希望向上自振。星空虽十分壮丽,不是女性生物所宜在。你虽然觉得一切超越世俗的抽象观念,美丽与崇高,其实你却更适宜于生活在一种卑陋实际中,任何高尚理想都不能在你生命中如男子一般植根发芽,繁荣生长。我已承认这种失败,所以只有永远同你离开。你还年轻,至少还可以说有些剩余青春,适宜于去同一些男子用一种最合社会习惯方式去耗费它,前途不会是很难堪的。尤其是我离开了,你绝不会很难堪。凡吝啬一文钱的人,也许可以保留到明天作别的使用;凡吝啬生命给予的,这流动不居一去不返生命,你留不住,像待遇我那么方式更留不住。真想留住青春,只有好好使用这点青春。爱惜生命不是拒绝爱,是与一个人贴骨、贴心的地爱。到将来寂寞时,再温习过去,忍受应有的寂寞!

    不,这些事是不用我说的!你明白的已经够多了。你按照一个生物学上的女性说来,就不会寂寞的。诗人都想象女子到三十岁后,肉体受自然限制,柔美与温雅动人处再不能吸引男子关心时,必然十分寂寞。这可说完全出于男子荒唐的想象!上帝到那时已为你安排一群孩子,足够你幸福满意活下去。文学作品中的闺怨诗,大都是男子手笔,少数女子作品意识范围,也只表示“不能为母”的愿望。我虽知你轻浮而走,再也不会妒嫉你的轻浮了。正因为这几个月的单独,读过了几本大书,使我明白,轻浮来源是每个女子的本性。不过,我稍稍为你担心,忧虑你这点性情必然使生活烦累而疲倦。尤其是在那么性情中又还加上一点理想。性格既使你乐意授受多方面轻浮的爱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马马虎虎与一个人结婚,因此一来,必然在生活中有不少纠纠纷纷。好在你常常喜说“一切有命”,我也就用不着在此事上饶舌了。我应当祝你幸运。

    信看完后,留下的一些过去印象把她心变软了。她自言自语说:“是的,因为我的为人,一切朋友都差不多用同一理由,很残忍地离开了我。我不会寂寞,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作寂寞!可是你们男子懂得什么?自以为那么深刻认识女人,知道女人都有一种属于生物的弱点。从类型看个体,发掘女人灵魂如此多,为什么却还要凡事责备女人,用这信来虐待我!明知女人都有天生的弱点,又明白环境限人,社会待女人特别不公平,为自卫计,女人都习惯于把说谎掩饰一部分过失,为什么总还诅咒女人虚伪?既明白女人都相当胆小怕事,可无一不需要个忠诚的爱人和安定的家庭,为什么有求于女人时,稍稍失望,就失去了做人自信心,远远地一走了之?不能完全,便想一死,这是上帝的意思,还是人类的不良的习惯?在女人,爱情固不能把灵魂淘深;在男子,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灵魂淘深以后,反而把心腔子变得如此狭小?一个人懂别人那么多,为什么懂自己反而那么少?对生命如此明白,对女子为什么反而还是不能相谅?是的,不管懂不懂寂寞,轻浮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要爱情还是要婚姻,我自己的事当然自己可以处理。不管将来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要活下去,我就照我方式活下去。社会不要我,我也就不用管社会。”

    想来越走越与本题离远,她觉得这不成。她有点伤心起来。似乎还预备同这个朋友拌嘴。但如果这时节朋友到她身边,她一定什么话都不说。她实在需要他爱她,也需要他更多一点认识她。信中不温柔处,她实在受不了。

    六

    本来意思正想用“过去”来抵制“目前”,谁知一堆“过去”事情丛集到脑中后,反而更像是不易处理。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把几封信重新一一折好,依然夹到那本《爱眉小札》中去。随意看了几页书,又好像从书中看出一线微弱光明或希望。作者是个善于从一堆抽象发疯的诗人,死去已快近十年了。时间腐烂了这个人壮美的身体,且把他留在情人友好记忆中的美丽印象也给弄模糊了。这本书所表现的狂热,以及在略有装点做作中的爱娇、寂寞与欢乐的形式,目下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已看不大懂。她看过后却似乎明白了些他人不明白的事情。

    她想,我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正准备把一本看过大半的小说翻开,院中响起皮鞋声音。那个日常贴在身边的大学生,换了一套新洋服,头上光油油的,脸刚刮过,站在门边谄媚地笑着。她也笑着。两人情绪自然完全不同。这一来,面前的人把她带回到二十世纪世界中了。好像耳朵中有个声音:“典型俗物。”她觉得这是一种妒嫉的回声。因为说这话的人已离开她很远很久了。她镇静了一下,双眉微皱问大学生:“衣服是刚做的?”

    那二十世纪的典型,把两只只知玩扑克牌的手插在裤袋里,做成美丽电影中有情郎神气,口中含含糊糊地说:“我衣服好看吗?香港新样子。你前天那件衣才真好看!我请你去看电影,看七点通场,《魂归离恨天》。”

    “你家里来了钱,是不是?”心里却想,“看电影是你唯一的教育。什么时候你才‘魂归离恨天’?”

    他憨笑着不作声,似乎对方口上说的、心中想的他全明白。因为他刚好从一个同乡处借了五十块钱,并不说明,只做出“大爷有钱”样子。过一会,用手拍拍裤腰边又说:“我有钱呐!我要买楼上票。换你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我们俩都穿新衣。”话说得实在无多趣味。可是又随随便便地说,“他们都说你美!”

    她高兴听人家对她的称赞,却做成不在意,相信不过,且略带抵抗神气,随随便便地问大学生:“他们是谁?是你那些好朋友吧?”

    大学生不会注意这种询问,因为视线已转移到桌上一小朵白兰花上去了。把花拈到手中一会儿,闻嗅了一下,就预备放进洋服小口袋中去。

    她看到大学生这种行动,记起前不久看《日出》中的胡四抹粉洒香水情形,心中不大愉快,把花夺到手中。“你不要拿这个,我要戴它。”

    “那不成。我欢喜的。把我好了。”

    “我不欢喜。一个男人怎样用这种花?又不是唱戏的。”

    “什么,什么,我不演戏!我偏要它!”大学生做成撒娇的样子,说话时含糊中还带点腻。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大学生却不明白。到后来,还是把花抢去了,偏着半扁葫芦头,谄而娇地笑着,好像一秒钟以前打了一次大胜仗,又光荣,又勇敢。声音在喉与鼻间压出:“同我看电影去,我要你去,换了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

    她不快乐地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去。你就只会要我做这些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成。我们坐下来谈谈不好吗?为什么只想出去玩?”

    “我爱你,……”他不再说下去,因为已感到今天空气稍微和往常不同。想缓和缓和自己,于是口中学电影上爱情主角,哼了一支失恋的短歌,声音同说话一样,含含糊糊,使她觉得庸鄙可笑。在笑里她语气温和了好些。

    “你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今天不高兴同你出去。”

    大学生做成小家子女人被妒嫉中伤情形,咬一咬嘴唇,“约了别人?”

    她随口答应说:“是的,别人约了我。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你走了吧。”

    大学生受了伤似的,身材本来短短的,于是缩得更短了,腮帮子涨得通红,很生气地说:“那我就走了。”随即又稍转口气说:“为什么不高兴?”又趋激昂地说:“你变了心。好,好,好。”

    她只是不作声。

    大学生带着讽刺口吻又悻悻地说:“你不去,好。”

    她于是认真生气说:“你走好,越快越好。以后不要到我这里来。”

    可是大学生明明知道她的弱点,暴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都只是一会儿。他依然谄媚地笑着,叫着,他特意为她取的一个洋文名字,向她说:“×××,我到那里等着你,我买两张票子。”

    “我不会来的。不用白等。”

    “你一定会来。”

    “我绝对不来。”

    “那我也不敢怨你!我走了。”

    大学生走去后,她好像身心轻松了许多,且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态度有点诧异,为什么居然能把这个人打发开。

    二十世纪典型离开了这个小房间后,过了一会,窗上的夕阳黄光重新把她带回到另外一种生活抽象里去。事情显然,“十九世纪今天胜利了。”她想了想,不觉笑将起来。记起老朋友说的“眼睛中有永远春天,笑中有永远春天”,便自言自语:“唉,上帝,你让我在一天中看到天堂,也贴近地面,难道这就叫作人生?”停了一会儿,静寂中却仿佛有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回答:“我买了票子等你。你来了,我很快乐。你不来,我就要生气,失望,喝酒,失眠,神经失常。你怕不怕?”

    “你可有神经?你也会害精神病?”

    “我走了,让你那个女同学回到身边来,你怕不怕?”

    这自然毫无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一会儿时间。时间过去了,她总得想!她想到大学生,那点装模作样神气,和委屈小心处二而一,全为的是爱她。她的情绪不同了。忘了那点做作可笑处,也忘了“诗”与“火”,忘了“现代”与“古典”在生命中的两不相容,觉得刚才不应当使大学生扫兴。赶忙把镜子移到桌子边,开了灯,打开了粉盒,对镜匀抹脂粉。两点钟后,两人已并排坐在电影院里柔软椅子上,享受那种现代生活,觉得是一对现代化人了。到散场时,两人都好像从《魂归离恨天》电影上得到了一点教育。两人在附近咖啡馆子吃了一点东西,又一同在大街上年轻男女队伍中慢慢散步。大学生只就他脑子所能想到的默默地想:“我要走运,发了十万块钱财多好。”她呢,心中实在受了点刺激,不大愉快。两人本来并排走着,不知不觉同他离开了些,忽然开口问大学生。

    “××,你毕了业怎么办?”

    “我正在找事做。这世界有工作才有饭吃。”

    “是的,有工作才有饭吃。可是你做什么事?是不是托你干爹找事?”

    大学生有点发急,话说得越加含糊:

    “××,这简直是你那老同学口气,取笑我。谁是我的干爹?我不做人干儿子!我托同乡周先生帮我忙,找个事做。得不到工作,我就再读两年书。我要研究学问。不如理想,我就去滇缅公路跑单帮,有同学跑一次就发了财,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她心想:“你能读什么书?研究什么学问?”记起老同学的诅咒,因此口中却说:“你要赌点气,努努力才好。一个男子总得有点男子气!”

    “我一定要————有人帮我说话!”

    “为什么要人帮忙,不自己努力?你这是在做人,做一个男子!做男子是不靠人帮忙的。”

    “运气不好,所以……”

    “什么叫运气?我觉得你做人观念实在不高明。”

    因为语气中对大学生有一点轻视意思,一点不愉快意思,大学生感到不平,把嘴嘟着不再作声。话不曾说出口,他想的是:“世界不公平事情很多,大家都不规矩,顶坏的人顶有办法。我姓×的纵努力,读死书到读书死,有什么用?我也要做人,也要做爱!我现在是在做爱,爱情一有了着落,我就可以起始考虑认真做人了。”但怎么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在他脑子里却并无什么概念。恰如同许多事情一样,想了一下,无结果,也就罢了。说是跑单帮,也不过说说而已。

    大学生对于生活作“最近代”的想象设计时,她也想着,一种古典的情绪在脑子里生长中。她想:“我为什么会同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混下去?读书毫无成就,头脑糊糊涂涂,就只是老实。这老实另一面也就正是无用。这算是什么生活?”

    她说:“我头有点痛,我要坐车回去。”

    上车后,回头还看到这个穿新衣便觉快乐的大学生,把手放在嘴边抹抹,仿照电影上爱人,抛了一个吻给她。她习惯地笑了一笑。回到住处时,头当真有了一点儿痛。“诗”与“火”离开生活都很远很远了,从回想中也找不回来。重新想起那几封信,回到住处,想给五千里外十年老友写一个信,到下笔时,竟不知写什么好。心里实在乱糟糟的,末了却写下那么几个字在日记本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这所谓命运又正是过去一时的习惯,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而形成的。”

    当她搜寻什么是自己的弱点时,似乎第一次方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女人”。这就很够了。老朋友说过的,一个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组织上,是不宜于向生命深处思索。不然,会沉陷到思索泥淖里去,无从自拔。

    她觉得身心都很疲累了,得休息休息。明天还是今天的继续,一切都将继续下去,并且必然还附带着那个长长的“过去”。一串回忆,也正是一串累赘,虽能装饰青春,却丝毫无助于生活的重造。她心想,“我为什么不自杀?是强项还是懦弱?”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虽想起这事却并不可怕,因为同时还想起大学生爱她的种种神气,便自言自语,“一切人不原谅我也好”,那意思就是我有人了解,不必要更多人了解,单独了解有什么用?一切关心都成麻烦,增加纷乱。真正的了解,应当是一点信托和宽容,忠诚无二,与无求报偿的服务当差,完全没有自己。不过,她这时实在已经累了,需要的还是安静。可是安静同寂寞恰正是邻居,她明白的。她什么都似乎很明白,只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方法可以将生活重造。

    她实在想要哭一哭,但是把个美丽的头俯伏在枕上去,过不多久,却已睡着了。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